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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锁仙郎

    宋、季、喻仨人皆是有几张皮囊的主儿, 他们大小风浪见过不少,自是明白这时候该穿哪张好。

    眼见仨人惊异之色皆不显露于形,那君王双眼眯了眯, 细细打量了那三人一番, 道:

    “诸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宋诀陵抬眸见那人眼中带笑,这才张口将熹文城一事道来。

    那君王的目光在季徯秩与喻戟身上游移, 半晌才落回了宋诀陵脸上,似是宋诀陵所言半点没入他耳。可宋诀陵方住嘴, 他便轻笑道:

    “熹文城一事是我余国占了便宜, 朕倒也想还尊国一个人情。可诸位有所不知, 这余国如今可不再是余家天下咯!诸君若真想讨个公道, 还是去太常卿府拜见那姓安的真皇罢!”

    季徯秩垂着头, 心里思虑道:

    “这余家江山竟真要易主了么?”

    那君主瞧着那仨人,又要开口, 他身侧的禁军将领云無深睨他一眼,打断道:

    “陛下身子乏了罢?臣见您满嘴疯言, 料想您许是站得久了, 累得头昏!您还是坐回龙椅上歇会罢!”

    那君王起身还未及一刻钟, 如何就乏了?

    将圣言贬作疯语, 狂妄无束, 这般怠慢皇帝, 以下犯上, 在魏風可是要治重罪的——可这毕竟是余国。

    余之玄面色未改,坐回了龙椅,道:

    “仨位请回罢!”

    “这……”喻戟动了动唇舌。

    “时机不对。”宋诀陵垂眸道, 说罢正色作揖,朗声告辞。

    仨人回头刚走了不过十步, 只听身后那余之玄含笑道:

    “太常卿府和皇宫可不一样,到了那儿,刀剑不可近身那是钉死了的规矩。三位可得小心,若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挑起的事端可不是你几人便可了结的。”

    季徯秩回头淡笑道:

    “多谢余王提醒。”

    余之玄瞧着他们的背影渐逝后,又闭目养起神来。

    他那本就浓密的眼睫此刻更是如帘,若略去那男性特征极为明显的身板,仅瞧脸倒似一个小憩的美人。

    “陛下今日所为,臣皆会禀告太常卿。”云無漠道。

    “告便告罢!他还会杀了朕不成?”余之玄讽刺地笑道,“他已戴了个以下犯上的高帽,总该不会想再着一身弑君的衣裳罢?”

    “臣见未必。”

    二人正说着,龙椅后忽响起了脚步声。

    余之玄蹙起眉来,而后又舒眉闭目,轻道:

    “您今日来得可早——我心系黎民的好太常卿。”

    只见一披着金边鸦青长袍的高挑男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人眉尾微垂,眼型稍长却不挑,反有些下至,瞧上去温柔似水——细细瞧来才能隐约窥见其中的冷光与狠劲。

    那人虽生了一凉薄之唇,却也拦不住他的一身玉润气度,当然也不可为那一副似可容天下苍生般的慈悲面容蒙上一缕尘灰。

    他虽生了一张普渡众生的面容,身材却是照着武将之姿生的。他的个子很高,却不显得清瘦,纵马时的飒爽劲与恐怕能与宋诀陵一较高下。

    至柔与至烈的被这太常卿费心揉在了一块儿,捏出了个神仙般的人儿来。在这偏爱面容至柔,而身材健秀高挑之人的余国来说,这大祭司生得可真对足了他们的口味。

    不过谁言心面如一,谁道容美即心善?

    他好似带刺之花,将狠毒藏在叶丛,将身子一扭化作毒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暗吐信子。

    那人绕过云無,轻道:

    “且先退下罢。”

    “是。”那方才还面露凶色的将领顺从地垂头行了礼,提剑离开。

    那太常卿悠悠行至余之玄面前,用两手撑住龙椅道:

    “陛下,臣今日来得也不早啊!又不是非得等到子时,偶尔晨间来几次不也有趣?”

    “有趣?麻烦倒是真。夜里纵不升帘,爱卿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朕亦瞧不真切。爱卿今日来得这么早,您是称心如意了,吹烛散帘又该费多少功夫!可莫弄糙了朕殿里头宫女的手。”安漓戌在余之玄身上投下阴云般的浓影,但那皇座上的人却仍旧散漫,半晌才轻蔑地掀开眼帘,“对了,爱卿不是总爱打耽于政事的名号,往日里朕请都请不到人,今日怎么误了早朝?”

    “散朝已有好些时候了。”安漓戌用指轻抚着余之玄的脸,笑道,“陛下是真糊涂了,不知是不是太久没上朝的缘故?”

    “朕最后一次上朝距今已有一年光景,忘了也属实正常。再说,朕身旁不仅有宫妃好声好气地伺候着,还有爱卿替朕同那群老不死的周旋,如此两全之事,可不美哉?朕这是乐不思蜀!”余之玄也没躲,一双笑眼无畏地向着面前那人。

    “此话当真?”

    “爱卿真当朕今朝还有闲情说笑?君臣之间无戏言,朕与祭司之间还未好到那般地步罢?”

    “是么?”那安漓戌眸色有些暗,忽朝四周望了望,道,“这殿中似有异香啊,陛下?”

    安漓戌顿了顿又开口,道:

    “臣来时巧遇那魏風来的仨使者,他们身上可没这般艳俗之气,您这又去哪儿招惹人了?”

    余之玄没理他,径自道:

    “那仨使者皆是绝色,可观却碰不得,实在可惜。”

    “陛下!”安漓戌抬眸盯着余之玄,“臣问您话呢!”

    “啧……后宫佳丽三千,难不成皆是摆设?整日呆在这殿中自然烦闷,朝臣全去爱卿那儿了,朕还上个屁的早朝!左右都是消遣,与其僵坐高位空待下朝之时,不如到后宫里头寻个美人陪陪朕。”余之玄一脸无惧的模样,笑得清朗,“云無虽还有几分姿色,但那淡漠模样总归是不对朕胃口。”

    余之玄明白的,如若宫妃怀上龙种,安漓戌那真皇之位恐怕不保,但他到底没嚼尽安漓戌眼底的晦暗——这祭司为的可不只是权。

    安漓戌闻言后眼中柔情不散,还笑了笑,似乎捎带了些宠溺意味,轻道:

    “陛下可是听不懂臣言?这是最后一次。”

    有情的是容颜,无情的是言行,真真是“缝衣浅带,矫言伪行”【1】。

    安漓戌未曾登上那摆着皇位的矮台,只是站在那九层阶下,用那柔和的眼神笼罩着他。

    这太常卿仰视着那余王,仿佛自己仍是那恭敬忠诚,只听他一人之言的臣子。随后这祭司莞尔一笑,攥住锁着那君王双足的铁链,将他拉下龙椅。

    那余王猝不及防,重摔在地,背部被那砖磕出了痕,疼得他双眉深拧。

    虽然安漓戌面上仍是与其作风不相符的温柔模样,但瞧上去却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本就因长帘蔽日而稍显森冷的殿内,此刻更因二人那怪异气氛寒了几分。

    一条金色的长蛇从阴影中爬出,攀上了安漓戌的肩头。它探着头,细长的瞳仁一刻未停地盯着安漓戌身下的余之玄,“咝咝”地吐着长舌。

    这是被余国百姓奉作仙灵的神蛇,此类蛇虽生了夺目皮色,齿间却纳着剧毒。

    照往昔来说,驯此蛇者非死即伤,旧时的太常卿大多携着被蛇毒废的腿,毒坏的手或是毒哑的嗓。然而,安漓戌天赋异禀,仅凭短短五年的苦练便成了那些白发翁望尘莫及的可畏后生,年纪轻轻便成了余国权倾朝野的太常卿。

    这蛇都已升仙了,那驯蛇者驭仙又该做何?总归比这蛇还要更尊贵些——安漓戌便是如此,一介祭司能跟皇帝老儿分庭抗礼走到今日,就是凭着一身驯蛇本领,谋求了臣民的拥戴。

    可笑的是,他们余国那名正言顺的帝王余之玄,不惧他物,偏惧长蛇,本就势微,此更削其威望几分。

    不过这倒是事出有因,他因幼时不慎瞧见前太常卿滥用私刑,活剥罪犯之皮肉喂食金蛇,恍惚逃出时遭逢冬季寒雨,大病一场,神身尽损,后便对蛇生了不可解的惧意。

    这事儿在他的心底成了结,他对蛇的惧意是与日俱增。他人继位那是费心费力修缮宫殿,贴金雕梁,而余之玄继位后所行首事却是改去殿内一切蛇纹。

    瞧见那蛇,余之玄的身子不由分说地颤了颤,他用手抵着安漓戌,欲拉开它与他之间的距离。见那人身子稳如古钟,便只得阖上了眼,不去看那蛇。

    但片刻宁静后,他又隐约听见那蛇在他耳边吐舌。

    他紧闭双眸,可那犯人目呲欲裂的模样却开始不停地在他眼前闪——他觉着自己就快疯了。

    他的手因恐惧而渐渐失了力,眼尾渗出的那些晶莹的东西湿润了他那不停抖动着的长睫。

    那蛇扭动着身子,缓缓逼近,余之玄只得近乎绝望般哑着声开口道:

    “漓哥!朕求你了!让它走……”余之玄说得很急,尾音发颤,好似被讨命恶鬼追赶着的可怜人。

    “陛下身为蛇君,这般惧蛇怎么行?"

    “你当真以为……”余之玄满面苦色,“朕真愿如此?”

    安漓戌笑了笑,遣走了蛇,吻去了他的泪,长指熟捻地寻找龙袍的解口。

    余之玄身上那昨夜的暧昧红痕还未尽消,交杂经年的刀疤与方才磕出的口子,显得有些斑驳。

    于是,那寂静空旷却又端庄肃穆的殿中,半晌过后已是一片春光旖旎,谁人喘息与铁链声响在风中兀自飘扬。

    第042章 衣饰兽

    栾汜在宫门外候着, 领着仨人回了寻着的酒家。他已给那仨人定好了三间挨着的屋——那屋子宽绰绰的,一间屋睡四人还宽敞的很。

    这叫做“谓雨楼”的,虽是挂着寰余的名号, 掌柜却是魏風人。这楼里平日就做些正常生意, 如若来了魏風贵客,就给他们备个安地, 派人小心伺候着。

    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四人的心眼可不少, 哪怕已有人暗地相助, 他们也总归觉着不安。

    四人将那些个无用的包袱往两侧的俩间屋里头一抛, 一齐挤进了中间那屋里, 好相互有个照应。

    “方才身侧行过一人, 一身锦衣华服,行路来目不斜视, 袖中揣金蛇,想必应是所谓真皇。”季徯秩坐在椅上吃茶, 轻声道。

    “是了, 余国金蛇向来只容国君与太常卿碰, 旁人摸了可要折寿的。”宋诀陵说着从门外接过几条衣裳来, 顺带对那递衣的栾汜道, “你先去……”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喻戟那唇方要触及杯沿, 见状又抬手将杯拿远了些, 张口问道。

    “瞧不出来么?衣裳啊。”宋诀陵莞尔,将一叠衣裳往喻戟腿上摆,“怎么?喻公子难不成想身着奇装异服在余国招摇过市?”

    “招摇?那你俩拿布将脸蒙起来不比换一身衣服来得好?”喻戟满面嫌恶, 道,“他们那叫什么衣裳, 不就是用几条薄纱往身上一搭?”

    “将军怎么夸人还要拐弯抹角的?”宋诀陵拿含着笑的凤眼瞧他,道,“您还是快些换罢!一会儿我们可还要出去采办采办。”

    季徯秩也抱着臂朝喻戟笑道:“入乡随俗不是?阿戟,忍忍便过去了啊!”

    “我是何等痴顽,要你把我当三岁孩童哄?”喻戟的笑眼没眨,淡定地拿起宋诀陵搁在他腿上的的薄衣,“侯爷都屈尊来哄我了,我不像个黄毛小儿般闹一闹,是不是忒给脸不要脸?”

    “喻将军的嘴,又刺又利,上辈子恐怕在砧板上磨了许久!”

    “宋将军,您可是真谦虚!”

    喻戟将衣服搭在左臂上,走屏风后更衣去了,宋诀陵和季徯秩还在呆在屏风前玩什么坦诚相待——季徯秩那是真不在意,宋诀陵却是硬着头皮。

    宋诀陵眼神飘忽,看桌看杯看茶水,就是不往季徯秩身上瞟。

    “二爷,您的眼神怎么躲躲闪闪?”

    “真把你二爷当柳下惠?我又不像侯爷你——不好男色。”

    “是么?那我不得小心点儿?”

    季徯秩面上在笑,心里头也在发笑——宋诀陵刚下马时还在说他自个儿“瞧女不瞧男”,如今却又说起自己好男色来了。

    不过宋诀陵说谎不做稿也就罢了,就连说的谎也懒得自圆。季徯秩向来喜欢同率真坦荡之人来往,可宋诀陵偏偏是个载满诓人之语的木匣,这也就罢了,还要时不时吐出几句来耍弄他,口中的话半真半假。

    他俩能并肩走多久?

    季徯秩真不知道。

    “小心?小心有什么用,像我这种影子般整日在您身边晃荡的,您是躲也躲不了。”季徯秩正笑,宋诀陵又开口嘲道。

    “二爷都不瞧我,干什么整日绕在我身边?”

    “侯爷生了那样一张好脸,那样的好身段,我可是整日整夜地想,想得发疯。”

    “那您又为何不瞧我?”

    “做人还是得懂得‘渐进’二字……我这不是怕吓着您。人啊,见不着宝,会想得发疯。见着了宝,又怕弄碎了。我正是因此才没敢把疯劲往您身上使。”宋诀陵笑得放肆,“再说,侯爷是忘了,我虽好你这脸,可侯爷终究是男子。”

    “喜欢便喜欢,何必在意什么女子男子?”季徯秩朝宋诀陵走去,宋诀陵这回倒是没再退了。

    喻戟忍不住了,厉声道:“你俩到底有完没完?”

    喻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那余国衣裳将这清风君子衬得更好看了——他的眉眼柔和,薄唇含笑,仔细瞧来却依稀可见些许冷淡愤懑在那笑意间流淌。

    这落凡的天上幽兰配这锦衣薄衫正好。

    他的好身材在那衣服的勾勒下尽展,隐隐透出胸前的几道细小刀疤来。然美玉难无瑕,这些刀疤削不去这具身躯一星半点的魅力。

    “这衣服可真雅致,像极了我家那床纱,二爷好眼光。”喻戟扯着那开得极阔的衣襟道。

    “栾汜挑的,喻将军夸错了人。”

    季徯秩没再逼近宋诀陵,旋了脚尖,开口道:

    “欸!阿戟你可莫要再嘲,穿上这衣裳后可叫人挪不开眼呢!我是因为与你已是旧相识,才毫不心动的,换作一些好男色的,眼睛指不定就固在你身子上了!”季徯秩笑着奉承,“是不是,二爷?”

    还不待宋诀陵挽尊一番,喻戟已张了口。

    “是么?我也喜欢他们的眼睛。若多瞧几眼,我便那些瞳子给收了,揣在怀里头暖。”喻戟说罢还冷瞧了宋诀陵一眼。

    “喻将军干什么这么瞧我?”宋诀陵眯起凤眸,道,“侯爷还杵这儿呢!这美人侯爷我尚且不瞧,瞧您作何?”

    “衣冠禽兽哪懂得挑人?”

    “喔!您还懂这个呢?不像我,我就不知禽兽懂不懂挑人。我只知,禽兽是禽兽,人是人。您懂这么多,难不成是禽兽?””

    喻戟仍旧盯着他,道:

    “可不是您叫我开了眼界么?”

    宋诀陵笑着挽起袖子,一副要那笑面公子吃瘪的模样。

    季徯秩忙用手将喻戟往自己身边揽,道:

    “二爷干什么?”

    “逞什么能呢?侯爷?我俩若真打起来,你可拦得住?”宋诀陵眸光暗的很,伸手攥住了季徯秩的手腕,笑道,“侯爷想拦架,怎么能拦君子?怎么都该拦禽兽才是。”

    “二爷莫要再……说笑,龛季营的大将军怎能是禽兽。”季徯秩察觉到宋诀陵的无名怒意,只得任他握着他的手腕,顺带松了揽着喻戟的手。

    宋诀陵愣了一愣,松开季徯秩的手来,道:“我去换衣裳。”

    “莫名其妙……”喻戟捋了捋衣裳,拍了拍季徯秩的肩,坐下接着吃茶。

    季徯秩则站在原地瞧着玉扳指愣神,好一会儿才道:

    “办正事要紧,夜里我们仨去趟‘蛇陵’。”——

    蛇陵乃为余国声名远播的黑市,不过这黑市所处之地可难寻,余国曾派出不少人马寻其址,却在将寰余翻了个底朝天后都没找着这地方在哪儿,只得任它在这土地上肆意生长。

    余国西北临海,那儿布着其国第一大渡口。各国商船往来频繁,四方来客那是数也数不清。

    且不说这一国,单论蛇陵,便已混杂了这几家天下的江湖人。

    蛇陵里头的消息买卖皆遵照着这黑市百年前定下的规矩运行着,风媒探子往来不绝。

    那儿虽多些性情烈得很的江湖中人,却不兴争吵打闹,有序得很。

    这活了百年有余的黑市,在外人瞧来同土匪山寨差不了多少。可这么多年来其址却不被外人所知,便足以可见其自有独到之处。

    如若想瞧可透彻,便接着听来。这是因入陵者多是极明江湖规矩的老江湖,遵着那百年不改的三条规矩:

    壹,往来者皆为贵客。

    不论衣衫褴褛,或是锦锈华服,位同尊。

    贰,相逢即是陌路人。

    不论何等江湖名士,身份不可显露,更不可结友寻仇。

    仨,消息禁售于官人贵胄。

    江湖人瞧不起什么?瞧不起那些搜刮民脂民膏,靠民养起来,还喜瞎摆阔气的贵人——他们好容易得来的消息,怎能卖给这些伪君子?

    再说,“欲知天下事,蛇陵无不知”的名声响亮,但也因其贩卖的皆是各家秘闻,单拎几条出来都可叫一家颜面扫地,又岂能为各流权贵所容。

    不过,虽说在这儿能得到些秘闻,但有关权争的东西也不兴卖。是故,该地所得之消息虽能薄他家之面,却也没本事改朝换代。

    江湖中人求的是知人知面知心,根本不在乎权争那些俗玩意儿。

    若问宋、季、喻他们仨缘何知其址,还是仰仗季徯秩他师父柳契深。

    那人柔得像稷州垂柳,却是个闲不住的江湖浪子。再加上他性情豪爽,重情重义,友人遍天下倒也真不稀罕——这蛇陵之址与仨块通行令更是不难取得。

    季徯秩正想着蛇陵呢,宋诀陵已换好衣裳了。

    他没像燕绥淮似的,换个衣裳老对着铜镜东瞧西瞧,怕哪脏了,又怕哪歪了;也不像喻戟,东拉西拉,嫌这嫌那,说这短了,那儿薄了;当然他也不会像贺珏那般,评这块缎子如何好,如何坏,何时再寻一块送佳人。

    他手上托着换下来的衣裳,淡然地坐在了喻戟旁边吃起了茶,好似方才剑拔弩张的不是他俩似的。

    季徯秩松了口气,刚伸手解了腰封,那俩吃茶的便全扭头去瞧他,逼得他没辙,只得笑着走到屏风后头去了,嘴里还嘟哝道:

    “怎么了嘛?都是男子,何必弄成这样?我又不怪你们毁我清白?”季徯秩笑道,“真就好似你俩一个怨妇,一个泼妇,满屋子里头就只有我一个男子似的。”

    “季——徯——秩!”喻戟喝道。

    “还说呢?侯爷,你若真不在意,不如来我跟前换?我也再好好瞧瞧侯爷身子。”宋诀陵道。

    喻戟一口茶险些没含住,道:“你说什么‘再’?”

    “二爷又乱说话。”

    “侯爷敢做不敢当啊?”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喻戟瞪着宋诀陵。

    宋诀陵用手托着脸笑着不说话,季徯秩也没再吭声。

    第043章 探蛇陵

    申时, 余国蛇武山老树抽出的芽于夏风中轻飘。

    祧城西北方布有三山:神山、蛇文山、蛇武山。三山相聚,连绵起伏之状极似游蛇,故其被世人共称为“三蛇山”。

    此三山既已与蛇有了干系, 那必定少不了祭祀之事。又因当中神山为余瑾河源头所在之地, 故前去此山朝拜以求来年风调雨顺者日日不绝。

    又因余国安宁祥和已久,故文武相较, 余国更崇尚文神几分。蛇文山因此得福,蛇武山却自此遭到了冷落。

    蛇武山为余国三蛇山中山形最为高耸的一座, 时有云雾缭绕, 常人若不沿大道而行, 反伐林取道, 极易迷失于山林之中。是故人们除每年四月三日沿石路登峰巅祭拜蛇神, 以及国家有战事之际来拜武神外,也不常来此地, 偌大山中唯□□户而已。

    况且这山中怪谈也不少,百姓听了更是生惧, 自也无意来——

    夜晚林间本就气短, 再加上月色昏暗, 迷雾丛生, 可把魏風那仨人忙活坏了。

    “季况溟, 这路你当真走对了么?”喻戟用手扯了扯掩面的黑布, 喘了口气, 道,“若非我们那心思巧的很的宋二爷将那小罗盘落在了店家里头,如何我们……”

    宋诀陵刚想笑骂喻戟整日哼哼唧唧, 话说得人听不清,季徯秩却已先替他解了围。

    “阿戟, 信罗盘不如信我,我方位辨得可是顶好。”

    喻戟小声“啧”了声,也就没再说什么。

    林深处,一怪石从石壁上横出,好似一把的残伞。这也就罢了,不知何人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立了块石碑,用红墨书着“伞林”,瞧上去分外阴森可怖。

    “传闻这伞林里头住着不少吃人的妖怪。”宋诀陵笑道,“侯爷你怕不怕。”

    “怕什么?二爷生得人高马大的,有妖怪不得先吃您?”

    那双凤眼弯了弯,“说的在理。”

    “有功夫调笑不如快些找路。”喻戟道,“你们这俩平日里头就招蜂引蝶的,可别到了山林便去招什么野兽,将满身气力换了地方使,搭上了命去。”

    这些个怪谈虽是百姓瞎传的轶事,但这林之险却也并不可小觑。毒物凶兽在林深处伺机而动,数不清的暗器在等候着猎物入局。

    但这林也不过是个噱头,蛇陵可不能设于如此引人注目之地。

    “照师父信中所言,那蛇陵便应在附近了。不过我们不必进那林……”季徯秩道。

    蒙着面的仨人向那碑的西北方行了几十里,瞧见一棵树下巨石,依柳契深所言在那儿寻着了个被草和土掩着的闸门。再下去是一向下延伸的环形石阶。

    仨人费了好大劲才走至底部,可迎接他们的却是几把□□。仨人不懂声色地从腰间取出柳契深给他们的通行令,那一干人才打开蛇陵之门恭恭敬敬地作了揖,嘴中念道:

    “请。”

    那蛇陵里头真如柳契深所言般,深地起高楼,除无苍穹星幕外,倒与余国的繁华市集无异,与其数百尺之上的那寂寥的景象所形成的反差,可不是三言两语可述的。

    各形各色的夜行衣在他们面前晃动,薄布掩着的面容中尽是匆忙。

    街市极阔,四通八达,一眼望不尽。各个店家左前方皆有一块蛇状神像。好似只要将那像往那一摆,这桩桩不合礼法的买卖便也能求得蛇神庇佑般。

    仨人在那被不尽灯火点亮的地下街市中穿行。他们瞧着各色牌匾,径直入了一挂着“余”字的店家,店内一奴领他们进了间厢房便退下去了。

    房中有一矮桌,一薄帘自上而下地将那桌连同厢房内部平分。

    因怕宋诀陵和喻戟又生事端,季徯秩先拣了中间的位子坐下。喻戟瞧出他的心思,拿指叩了叩他的头,这才理衣跪坐。

    一人由奴扶着从帘后之门入了屋,但那人没落座,不知在小声吩咐着些什么。

    隔着帘子瞧人虽是瞧不真切,但喻戟闻那人沙哑之嗓,再咂摸咂摸那人带些老态的语调,辅以佝偻之影,自语道:“老翁?”

    宋诀陵闻言将拦在二人中间的季徯秩揽了过来,用手将他压在了自个儿的腿上,而后抚上了他的玉颈。

    宋诀陵手上忙着折腾季徯秩,那双凤眼倒是盯着喻戟,轻声道:

    “压着嗓子呢!他的背瞧着虽驼,可那驼峰太低,分明是弯着腰。就这么一瞧,此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们恐怕都辨不清。”

    “二爷。”季徯秩侧卧在宋诀陵腿上,用手拦住了宋诀陵放在他颈子上的手,轻道,“饶了我罢!”

    “怎么个饶法?”

    “撒手。”

    “不成。”宋诀陵的长指轻轻划过季徯秩的颈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逮着侯爷一次。”

    宋诀陵抚他颈子的手法轻柔得很,满含缱绻,像是要摸清他的每一根血管,像是……在呵护什么珍爱的宝贝。

    但是将宝贝换成男子的脖颈可不是奇怪得很?

    喻戟虽仍旧一副“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模样,坐得比石像还端庄,却还是忍不住轻声道:

    “玩够了么?”

    “怎么可能够?”宋诀陵瞧着季徯秩侧脸,凤眸中也嵌进了笑。

    “疯了么?”

    “是……怎么了?”宋诀陵笑着应下来。

    待那老翁落了座,宋诀陵才悠悠地放季徯秩坐起来。

    还不待季徯秩坐稳,帘后那人已开了口:

    “不知仨位贵客欲求何事啊?”

    “欲知余国安氏,可难?”季徯秩抚平了方才折起的衣角,问道。

    那老翁大笑一声,“欲知安氏有何难,十枚余金,我便将其三代密事统统告于你们!”

    那人狮子大开口,宋诀陵倒也没放心上,利落地从钱袋里头抓了一把碎金,握在手心,任凭它们慢慢从手心滑入那人从帘中伸出的木碗里。

    “多了。”那人笑道。

    “给的刚好是应该,多了是诚意。”宋诀陵咧了咧嘴,“江湖中人,哪管钱财?拥着这些臭钱,不也难逃死后成枯骨的命?”

    “您乃江湖君子。老夫俗,躲过了权争之惑,却难逃爱财之心。”那人嘿嘿笑着,从帘中伸出一指来,将那被盛得满当当的碗勾了回去,道,“老夫先从安漓戌他爹那辈讲起罢!他爹有两位兄长,胞妹与胞弟则各一。这五人啊,若真将他们个个抽筋扒皮了来看,除安漓戌他爹与其二哥外,皆是道貌岸然之徒。”

    “安漓戌他大伯父不过一介地方官,却富可敌国,表面乐善好施,背地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您若想查他……”帘后人笑着敲了敲方才盛金子的碗,“从这儿下手。”

    宋诀陵笑了笑,“晚辈明白。”

    “安漓戌二伯父乃为当朝丞相,对余家那真是一片忠心赤诚,他侄子的真殿他可一次都没去过。如今咱们余皇那儿什么情况您也清楚,为逃上朝之事,这安丞相便索性称病居家,闭门不出。”

    “那位大人可有几分胆量气魄。”喻戟道。

    “可不是?不过据我所知,现在黑市有人花高价买他的命呢!但无人接下这活就是了,老夫瞧那求刺挂条已在那榜上挂了三月有余了。唉,安家人!死不了,死不了……”

    那人喃喃道,直至宋诀陵开口请他再言,他才回过神来:

    “噢!老夫讲到哪了?对,他二伯父……接着老夫给你们您讲讲安漓戌他四姑母。此女打小便颇负心机,甫十七便嫁了我余国户部尚书,那尚书虽有几分精明,但哪比得过那女子啊?如今他夫君在外忙碌公事,她自个儿倒好,瞒着她夫君找男宠,背地里也没少给其长兄出些坑害百姓的损招。您若想动她,‘色字头上一把刀’可要记牢。”

    “前辈您可是多虑。我们何必和一个女人过不去?”宋诀陵笑道。

    “老夫虽不知仨位贵客为何而来,但老夫知,您若想动安家,则不能不动此女。而当人心如蛇蝎,坑命利己,便是活该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老人家,您又说多了!”季徯秩敲了敲桌子道。

    “对不住,对不住!且听老夫接着道来……安漓戌他五叔是当朝大理寺卿安稹。那人行事颇随心,折磨犯人的手段也不少。如今他对他侄子的行事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成一派去了。好心劝你们一句,在这余国,见着臂上悬一银臂环的,便快些走罢!休论那些个人是否是冲你们来的。那安稹最喜养些武力高强的门客,个个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事后还喜‘留清白’,无辜看客那是一个也甭想活。”

    “如此恶人,朝廷怎不以他私藏兵力治他的罪?”喻戟蹙眉问道。

    那老翁又笑起来,笑声震得那薄帘子荡个不停,“您难道忘了如今这天下已成了安氏天下了?”

    “唉……我接着讲罢!给你们好好聊聊安漓戌他爹安渊,这人年轻时,书读的好,殿试拔得头筹,再借祖上光,后来他那官位是只升不降,后来他许是瞧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便辞去了京官。谁知他又被先皇提拔为太子太傅,一并教习宫中的四位皇子,他的长子安漓戌自小便在这四位皇子的身边作伴读。”

    那人咽了口唾沫,又笑了起来,“咳!讲到这儿……似乎还得引些帝王家的事……不然老夫就先略过去?”

    宋诀陵呲笑着又朝那帘上抛去几块碎金,那些金子穿过帘子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碗中,“有劳您。”

    宋诀陵耍完明面上的,收手时还不忘拿指往季徯秩的手上轻轻刮一刮。季徯秩正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颤了颤,抬头去瞧他,宋诀陵却早早地移了眼,没看他。

    宋诀陵余光瞥见季徯秩瞧他,这才装模作样地俯下头来,在季徯秩耳边小声笑,“侯爷,干什么瞧我?”

    季徯秩也没打算同他争,再凑近了些,道:

    “可不是因二爷生得好看?”

    “好看就多看看,我脸皮厚,不像侯爷细皮嫩肉的,不怕被灼出洞。”宋诀陵凑的很近,长睫险些扫在季徯秩脸上。

    喻戟使劲拍了拍桌面,要他俩闭嘴。

    那帘后人坐的远,不知这俩人正忙着你言我语,以为喻戟正在催他张嘴,忙道:

    “欸贵客您莫急哟!老夫这不就接着道来了……”

    第044章 蹄踏雪

    壑州, 魏風东疆。

    苍山负雪,长河冰封,大雪覆盖了那早已夹杂冰碴的地面, 寂寥山中, 一人策马穿行其间,山道飞雪。

    “驾!”

    数十个营帐扎在临靠冰河之地, 燃起的火把淌在山间,于这无妄深夜自顾发着暖光。

    营帐中心有一篝火, 三个大营帐围绕着那火分布, 小营帐则散乱于四周。营火烧得很旺, 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响。

    几队兵士正于营前巡逻, 见有白马飞奔而来皆举起手中长矛。

    那身披钴色轻裘之人翻身下了马, 向下垂的唇角衬出了一张冷面。他本就满面漠色,再加上雪中纵马, 周身尽是逼人寒气,好似挂着朔朔寒风的孤峰, 叫人生畏。

    那男子用两指勾出腰间令牌, 抛给一守营门的兵士, 沉声道:

    “温沨。”

    那兵士瞧着这人儿, 轻轻咽了口唾沫, 才道:

    “世子已恭候多时!温将军, 请!”

    又是曲曲绕绕地在营内行了一阵子, 温沨方得以入了那扎在中心的大营帐。他入帐时,那帐里头的将军正背对着他琢磨挂在帐上的山川形势图。

    “世子,温将军到了。”

    那将军闻言稍稍侧了侧身子, 令帐中侍从先行退下,手轻抬燃起帐内的一盏烛灯来。

    银色的铠甲在帐内烛火的映照下闪着光, 同时闪着的还有他耳垂的玉耳铛。

    温沨不知怎的觉着那人的声音颜容都有几分熟悉,但天下声近的人多了去了,他自也没多想,见那人要转过身来,便单膝跪地,道:

    “将军,卑职奉皇上之命前来阜叶营戍守。”

    “将军?”那人轻笑了声,带些莫名的茫然苦涩,道,“这事我知道……倒是您怎么唤我作‘将军’?您是当真认不出我了?”

    温沨蹙了蹙眉,细想了一会儿。但因他平日里就不喜记他人容貌音色,一时半会儿铁定是认不出眼前这人儿,便索性闭唇不语,片刻才开口道:

    “卑职于序清山为师四年,下山后便于禁军营中任一教头。”温沨的靴上还挂着没跺尽的冰雪,被帐里热气蒸得有些融了,他瞧着那水珠,顿了顿又道,“您这般人物,这么多年,卑职所见屈指可数,将军莫不是认错了人。”

    温沨那低沉的嗓音似是被寒风冻成了沉甸甸的冰,毫不留情地挤入了那将军的耳,破碎的冰碴堵得他心里发慌。那将军的手攥了又松,心底好似被红蚁啮咬得又痒又疼。

    温沨垂头半跪,未曾发现那将军已转过身来。

    那人迈着步子走近了温沨,轻道:

    “如此大礼,徒儿我如何能受得住?”那人伸出只带茧的手来,“师父?”

    那一声“师父”宛若一道惊雷径直从温沨心口劈过,温沨一震,抬头对上叶九寻那仍旧如秋月般柔和的目光。

    往事一幕幕似是雨帘般“滴滴答答”浇湿了今夕。

    当年那不过稍过其腰的少年一深一浅地踏着风雪,打着灯笼,另一边臂上挎着他的银纹披风,仰面朝他笑:

    “师父,今日是冬至,九寻做了些汤圆……”

    在序清山的那些个日子里,他们师徒二人一长一少,先是一比一从,后是两人相搏。他那小徒弟一身刀伤箭伤不少,但艰涩日子总是遮不去那还未经世的笑面。

    转眼几年逝,师徒情谊愈发厚重,可下山前一月,叶九寻的痴语却将那师徒情分毁了个彻底。

    面对叶九寻当年那稚嫩情话,温沨思索着,他自己当时是怎么答复的来着。

    哦,对,他说:

    “蠢极。”

    他的面色寒如高山之冰,将叶九寻的一双纤手打得满是红痕,而后便直接禁了叶九寻的足。

    叶九寻到下山前两日才被放出来。当时,那已至其肩的少年长跪于鸠温居外,将膝盖磨出了血。

    “那大逆不道之言徒儿再不敢乱说了!是徒儿一时糊涂!徒儿就要下山了,往后再不得登序清山阶!师父!求您再见徒儿一面吧!”

    屋内人不发一言,任由他那徒弟哭肿了眼,喊哑了声,跪着披了一身风雪,折磨出个年少“白头”。

    往事历历在目,那几年前的雪还似飘于眼前。

    他当年觉得那时的叶九寻荒唐得很,今朝依然——都说世间之情难长久,温沨亦是深信不疑,何必作茧自缚、自堕情网?

    更何况隔着他俩的东西太多了,且不说贵贱有别,就论师徒情谊、男子之身,一对有情人沾上任何一个都不知会遭受多少非议!

    那寒风拍打帐门的声音将他从序清山上拉了回来。温沨这才完全将视线挪到了叶九寻脸上。

    叶九寻虽领兵多年却仍肤白胜雪,这总令营里头的兵士产生了些这世子长居闺中的错觉。

    但叶九寻的鼻尖与下颌生得皆很利落,于温润之中杀出了些掩不住的英气——这也叫温沨认清,叶九寻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后头的青涩少年郎!

    “师父……”叶九寻瞧见温沨有些怔愣,眉微微蹙起,嘴角虽还挂着笑,却很苦,他道,“徒儿彼时年少轻狂,智昏学浅,做了不少错事,还望师父您莫要因此对徒儿心生芥蒂。”

    “无妨,你想通便好。”温沨淡道。

    叶九寻朝温沨伸出只手来,想将地上那人扶起。可他见温沨瞧了半晌还是没伸手握上去,便又局促起来。

    他将手收回,又稍稍伸出点儿,但好似怎么摆放都不对劲,便又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道:

    “如今徒儿已与白郡守之女定了姻亲……”

    温沨的长睫颤了颤,垂眸道:

    “嗯……好事。不过你与我的师徒缘分已尽,还望叶世子日后莫再屈尊唤我师父。”

    “这……”叶九寻没能舒开锁着的眉心,索性背过身去,拿手撑着桌,道,“您所言在理……日后您与我皆为这阜叶营之将,见到我便不必再行此大礼了……路上风雪寒,温将军还是早些歇息罢!”

    “项羲。”叶九寻稍稍拔高了声音吩咐帐外人,道,“送我师……温将军回他营帐里罢!”

    一人闻声领着温沨出了帐门,叶九寻摇着头,掐灭了方才多燃的那盏烛灯,喃喃自语,道:

    “真是……我提我已联姻了做何?”——

    温沨掀开自己的帐门,正打算进去,余光瞥见从侧旁行来一个子高挑得很的将军——那人甚至比温沨还要高上几分。

    但温沨既不识他,也不知晓他名姓,故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微微朝他点了点头。

    那人本该生似那暮春时节蔫了些的月季,艳美中带着些疲色。只是他左面从眉划至眼下的一道瘆人的刀疤磨去了他的满面好春色,瞧来可惜得很。

    那人瞧见温沨的漠然之色倒也无多惊异,笑道:

    “这位想必便是温将军罢?日后便有劳将军与我们同行了。”

    温沨面不改色地朝他作揖,便欲离开。

    “温将军!”身后那将军又唤住了他,温沨回身平静地瞧着他,神色中带了些不耐,可那将军却也不怪他的冷漠,道,“听闻您曾任禁军教头,那想必也曾见过舍弟贺珏罢?舍弟自小作风有些风流,不知他今朝如何?”

    温沨这才了然,这位原是那禁军里出了名的浪荡将军贺珏之兄,怪不得这人那五官底子似有些眼熟的风流感。

    温沨张口道:“令弟品性不坏,且武艺极佳,虽说……倒无需过多担忧。”

    贺渐闻言喜上眉梢,他兄弟二人自小情谊深厚,贺珏可是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可惜自打他来了东疆,二人便难再相见。如今兄弟俩更是一人戍守东疆壑州,一人戍守南疆翎州,这要他如何能不忧虑?

    贺渐禁不住拉着温沨问东问西,半句不离贺珏,直到他瞧见温沨衣摆上沾的风雪,这才记起阜叶营一路没有歇脚的客栈,面前这人儿估摸着已一连赶了几日的路,他生了些愧意,慌忙道:

    “温将军一路行来免不了遭罪,今个儿还是快些歇下罢!”

    温沨点点头,随那唤作项羲的进了自己的营帐。

    那营帐里头虽格外素朴,惟有一床一桌,一笔一砚,倒是恰好极合温沨心意,甚至连那枕的朝向都与他往日无异,显然这营帐已被人悉心打点过。

    那领他来的叶九寻的副将项羲笑着开口道:

    “将军,瞧着可还满意?听闻您要来,昨日世子不知亲手收拾了多久呢!我们几次想插手可都被他拦下了!您二人的师徒情谊可令卑职心羡。”

    温沨勉强应和了声,道:

    “嗯……一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项羲笑道:“卑职明白了。那热水已烧好了备在那屏风后,这军营里头没什么侍从伺候,委屈将军了。”

    温沨没甚反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叫那人出去了。

    他在那序清山上冷清惯了,好在有江临言与柳契深那俩知己陪着他。

    可自下了山他便失了柳契深与江临言的行踪。

    他性子太冷,武艺又强,营里头的兵士大多不敢去招惹他,就连那平日里头逍遥惯了的宋诀陵与贺珏见着他也多是道一声“教头”后抬脚就走,他只得习惯了在禁军营里头独行踽踽。

    他是江湖剑士,却活不成他柳契深与江临言那般。他是四书五经哺出来的,虽不尽信书,却也拦不住那些荒唐东西给他上枷锁。

    自打成了教头,他便忙于为皇命奔波,活成他极为鄙夷的模样——做人牛马,死生凭天。

    项義走后,温沨坐在榻沿用手抚过那一床被褥,面上瞧不出有什么表情。

    可他心里头却想了许多。

    他记起当年江临言当着他的面,嘲他徒儿叶九寻“心肠过好已近傻”,他还生了怒意。

    他想起冬至的甜汤圆,想起中秋二人共赏的圆月……

    他想着想着,忽然愣了愣——自己今日究竟怎么了?总想些有的没的。

    他走到屏风后头拿热水泼了泼脸,又想道:

    “应是天寒蛊人罢!”

    第045章 帘后人

    “贵客们莫急呦!”那帘后人端起一杯不知是茶是水的东西一饮而尽, 这才又道:

    “那老夫便接着谈安漓戌他爹安渊。他虽任太子太傅,但明眼人皆瞧得出来这安渊更喜二皇子。”

    “这地位尊卑已定,身为太傅怎能生了偏心他主之情?”

    “他喜欢, 又不意味着他要扶这幼子登九重天!照老夫看来, 这二皇子虽未如先太子那般纯良,但他聪慧异常且颇擅笼络人心, 要夺得安渊的赏识那不是轻而易举?他城府极深,暗地里不知攀上了多少权臣, 以至于满朝文武借地方灾疫上书称东宫易主或可求得吉兆。可就在先皇举棋不定之时, 安渊却第一个出头反对此事, 罗列出不少易主之弊, 终将先皇之手摁稳于那棋盘之上。”

    那帘后人使劲一拍桌, “嗬!当年这事儿可令满朝哗然!”

    那人随后又笑了笑,“仨位贵客, 你们猜猜接下来怎么着?”

    “老前辈,您真当自个儿在说书呢?有时间说闲话, 还不如速速将前尘道尽, 也好让我们早些回去歇息。”

    宋诀陵打着呵欠, 翘着腿, 又开始演江湖混账。

    “哎呦!老夫这不是……”

    “什么这不是那不是的, 老头儿, 给我快些讲!”

    宋诀陵将剑往那桌上一横, 那帘后人纹丝不动。他往帘上抛了几枚银钱,帘后才又有了动静,传来阵阵笑声, 帘后人又开了口:

    “老夫这就给嘴安上轮子咯!那二皇子自打听说安渊于朝堂上的作为后便仇视安家人,不仅刁难安渊, 还把安漓戌当做奴仆般使唤。后来,因先皇态度过于决绝,群臣也就不再同他争论立储一事。然而巧的是,这先太子在那之后的某一日忽于东宫暴毙而亡,其身侧服侍之人虽都坚称他是风寒加重不幸病逝,但哪家风寒可逼得人七窍流血,口吐白沫,一双眼都快翻没了?”

    “毒……”季徯秩喃喃道。

    “对,毒!”那帘后人显出一番激愤后,忽长叹了声,道,“想来千古帝王家,弑兄杀父之事也不少见。下毒这些伎俩更可称作寻常。情这东西哟,在宫里头可早就寻不着咯!”

    “老前辈是个明白人!”宋诀陵笑道。

    季徯秩的眉心拧了拧,那摆在桌上的手渐渐攥成了拳状,宋诀陵斜睨他一眼,冷笑堆在眼底,轻声道:

    “怎么?怕了?侯爷不是相信歧王的么?有什么好怕,接着装瞎子不就行了?”

    宋诀陵用掌吞了季徯秩的拳,季徯秩没动,装聋作瞎,疲于回应。喻戟却倾身攥住宋诀陵的臂,厉声道,“谁吃谁可还都说不准。”

    “这个么,”宋诀陵笑笑,“我吃侯爷成不成?”

    “魏風的侯爷——也是你能碰的?”

    “喻将军做事那可真是有板有眼,玩笑也当真。”宋诀陵耸耸肩,抽回了手。

    “仨位贵客!”那帘后人忽拔高了声,“可别光顾着低声闲聊,误了听正事!”

    “噢!瞧老夫这记性!又忘同你们说了,这二皇子便是当朝圣上余之玄。在先皇仙逝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余国的万岁爷。因着要借安家之势力,顾他也平心静气地放下昔时恩怨与安家重修旧谊。”

    “那怎么……”

    “问得好!这事儿蹊跷之地也就在这里了!人们皆以为从前那事便算过了,谁知在余之玄即位过后的第三月的某一日,他忽然赶至安府与安渊大吵一通,甚至闹得拔刀相向。那余之玄打小便习武,安渊哪里是他的对手?到最后安漓戌赶来时,余之玄已夺门而出,剑上染血,留那安渊伏于地,面色惨白……”

    “死了么?”宋诀陵道。

    “欸!好在那安漓戌来得及时,总算给那安渊留了口气。这也就罢了,余之玄自此还总于朝堂之上羞辱安渊,这安渊一介儒流哪能听进那些粗言鄙语,只得逃似地辞官遁入了山林。安漓戌与余之玄之间也算彻底结下了梁子。”

    “这余之玄当真为了那般小事连师徒情都不顾了?”季徯秩惑道。

    “贵客这是见识浅了罢!一只自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养到大的虎狼,岂能容许他人逆毛而抚?咳……这都不重要,毕竟谁能看破人心呢?老夫还是接着同你们讲讲安家如今的这些个小辈罢。这小辈里头,除了安漓戌,剩下的皆为纨绔子弟,除了吃酒赌钱逛青楼,便没什么好讲,老夫同你们说说这安漓戌也就足够了。”

    “安漓戌虽出身长戟高门之家,却是个难得的不好财色的真君子。世人皆知我国尚蛇,对能驾驭金蛇之人更是敬仰不已,安漓戌自小便喜欢同一些山野里的小生灵打交道,再大些便凭着那不知师承何人的驯蛇之术令世人为之赞叹倾慕。他生就宽广胸肠,无比慧心,能解民苦匪闹,能医官疾朝病,世人皆觉着他比那占着皇帝位子,却干尽搜刮民脂民膏之事的余之玄好个百千万倍。”

    “臣再可通天,终究是臣,可他却能玩出黄袍加身这般花样……颇负城府的究竟是他余之玄还是这安漓戌?”喻戟冷哼一声。

    那帘后人但笑不语,片刻才开口,他道:

    “再后来,再后来,就有了那首歌谣。不过世事难料,有时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那帘后人唤人来添茶,微微抿了口,又道:

    “江湖无戏言,我已将我所知安家之事一并道出,相信与否全凭三位做主。”

    “多谢老前辈。“季徯秩垂头抱了抱拳,身旁那俩人也随即将头低了低。

    那人在帘后点了点头,派一仆从领他们仨出去了。

    季徯秩走在后头,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瞧。那时,这帘后人已将背挺起来了,从帘缝间还隐隐可窥见那人的一头乌发——

    从蛇武山回到旅店时,已能听见鸡鸣之声。三人同掌柜打了打招呼,便上楼回了屋。

    宋诀陵叩了叩门,沉声道:

    “栾汜。”

    栾汜正抱剑倚着屋门小憩,听声猛然舒开眸子,回身开门请他们进去。

    “其间有什么异样没有?”

    “没……”栾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头,抬眼恰好和季徯秩对上,赶忙垂头道,“侯爷。”

    宋诀陵走在前头,在那屋里头踱了几步才在方桌前停下,他拿指拨着桌上瓷梅瓶里盛的莲花,道,“这么多人呢,怎么只唤侯爷?”

    栾汜瞧着他家公子那双垂着睫的凤眼,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急道:

    “公子。”

    “喻将军。”

    宋诀陵闻言笑声先行,“你急什么?我又没打算骂你。”

    “干什么为难人家?恰巧瞧见我了,唤唤我怎么了?”季徯秩在那桌旁坐下,抬手倒了杯茶递给喻戟,“您副将唤我就这般惹您不快?”

    宋诀陵不说话,伸手搭上了栾汜的肩,将他揽了过来,还回头朝季徯秩笑道,“侯爷的茶怎么只给喻将军?”

    “二爷,撒泼耍赖总得有个度。”季徯秩又倒了杯茶,伸手给宋诀陵递了过去。

    “怎么?我在侯爷那儿讨杯茶也算撒泼?”宋诀陵瞧他一眼,没接茶,“合着这么久,你二爷于你而言一直只是个流氓。”

    “二爷若想冲人发火还是去找个好说话的软柿子捏罢,我这小庙实在供不下您这尊大佛。”

    季徯秩收回手来,仰着颈子把茶喝了,将杯子搁下后便没再抬起来。

    二人对视,都没说话。

    宋诀陵的手还搭在栾汜身上,眼瞧着那怒火在他身旁越烧越旺,他却动都不敢动——他家公子发火的时候最喜欢不说话,闷声盯着人,眼珠子黑漆漆的,像是暴雨前的压城浓云。

    可这季侯爷怎么就不怕?见火还添薪?

    屋里头有些暗,喻戟陪他们僵持了会儿便动身用火折子燃起一盏灯来。眼见那火光还在晃,却听窗外“砰”地一声响。

    栾汜要去看,只听喻戟高喝一声:

    “别动!”

    栾汜只得停了步子,顺带被宋诀陵给拽了回去。

    屋里人又静候了一阵,季徯秩才起身去将那扇窗打开,只见一飞镖将张纸钉在了外头的窗框上。

    宋诀陵将手边的帕子揉成团给季徯秩抛了过去,季徯秩背身接住,隔着那布小心地将镖与纸一并取了下来。

    那张薄纸后写着一“玄”字,上头盖着玉玺印,正面则写道:匹马来寻。

    季徯秩抬眸时恰好迎上宋诀陵的目光。

    “余王这便按捺不住要借魏家的刀了么?”宋诀陵那凤眼一眨便挪去了目光,道。

    “如今余国天子势微,他寻邻国使者又有何用?总该不会盼我们扶他回正位罢!”喻戟拿手拢了拢烛火,“季况溟,把那窗关关,烛火还摇着呢!”

    “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季徯秩单手将那窗阖上,笑道,“不过……这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匹马’呢?谁去?”

    “侯爷就留这儿陪喻将军罢!我可不兴继续呆着碍人眼了。”宋诀陵瞧着桌上的花,“哎呦,怎么还蔫了朵儿。”

    “鬼话通天,气话满篇,还是我去罢!我可不知道二爷您带着一身火气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喻戟松开拢火的手,道,“魏風与余国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我最明白,那余之玄若要向我发难,我也好编个像样点儿的出来。”

    宋诀陵轻声道:“有劳喻将军了。”

    喻戟瞧了他一眼,眼神虽仍旧是纯粹温和的笑意,但融了些许诧异,他不知眼前这逍遥浪子怎么忽然就变了样。

    “喻将军别这样瞧我。”宋诀陵将那只枯花从瓶里取出来,抬眸对喻戟笑,凤眸里全是戏谑,“我挺好男色一个人。”

    “……”

    第046章 扑火蛾

    三人又聊了一阵便打算歇息, 可这屋里就一张床。

    喻戟人讲究,说什么也不愿和那俩同床共枕,便索性搬去了邻屋。

    宋诀陵睡不着, 下楼买了几坛酒来, 拉着季徯秩陪他喝。

    “啧!”季徯秩方饮下一碗便笑了,“这酒好烈……怎么?二爷这是心里不痛快了, 要借酒浇愁?”

    “若不能一醉方休,酒这玩意儿如何能浇愁?”宋诀陵直接对着酒坛喝, 将那酒咕咚咕咚地往下咽, “在你二爷这儿, 没有东西能浇愁。”

    “这时候我是不是得说声心疼二爷才够味?”季徯秩笑声朗朗。

    “那是妓子该干的事儿, 侯爷这好人家的儿郎若这么说了, 会让人觉着‘近墨者黑’这词可真得理。”宋诀陵也笑。

    “怎么这么说自己?”

    “我不是混账么?”宋诀陵又连饮几口。

    “还怨着这词儿呢?”季徯秩痛饮几杯,这会儿正歇着喘气, “二爷竟这般在意别人目光么?”

    “我哪里在意?我不过在意侯爷罢了。”宋诀陵又拎起酒坛,喉结上下滚动。

    一口, 两口, 三口……

    “二爷在想什么?”季徯秩瞧着他, “这么喝下去, 小心伤了身子。”

    “想侯爷。”宋诀陵将那坛酒放下, 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痕, 那双凤眼眨也不眨, 直直地盯着季徯秩,似是狩猎的鹰隼。

    “您这是把蛇陵里头的火气给带出来了罢?”

    “我该夸侯爷心思缜密么?”

    “二爷问我?我倒要问问您,我实在想不通二爷您究竟有什么气好生。我信歧王,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将来如若歧王真的反了,那我便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您又何必动怒?”

    “你就这么信他?”宋诀陵道,抬手又揭了一块封酒的布。

    “毕竟从小看着长大的……”季徯秩道,“这么多年……”

    “成,不聊那人了。我问问侯爷,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这……”季徯秩喝得有些晕,拿手撑着额,阖上了眼,有些犹豫,半晌才悠悠飘出一句,“盟友?”

    烛光将季徯秩的影荡在榻沿的白墙之上,黄色的柔光卸去了一个将军该有的寒芒。

    “哈……”

    宋诀陵笑了声,将手里头的那坛酒放下,站起身来,“盟友?狗屁的盟友。”

    “说什么脏话?”季徯秩嘴角有丝笑,仍旧没睁眼,长睫在那酥肤上不停地抖动,“委屈您了么?不然二爷您想个更合适的词儿?”

    宋诀陵仰头倚着墙,长吸了口气,却没叹出来,“想不着。”

    他沉思片刻才搔了搔头,道,“友人?”

    季徯秩闻言笑得可欢心,“不成罢?二爷和我做不成朋友的,二爷动手动脚的,整日费心费力地给我找难堪,我还得自己找台阶下。”

    宋诀陵也笑笑,“怎么喻戟行,我就不行?”

    “阿戟……动嘴不动手。”

    “是了。你二爷最喜欢动手。”宋诀陵走到季徯秩身后,从背后拢着季徯秩,像一堵穿不破的墙,“你也知道的嘛!”

    宋诀陵是鼎州人,个子本就出人的很,这会儿季徯秩又坐着,那压迫感可不是盖的。

    季徯秩不动声色地舒开眼,那双含情目里头盛着盈盈秋水,“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宋诀陵在他身后笑道,“侯爷这样问可不是坏了情调?”

    “这屋里头只有侯爷和二爷。两位爷之间要什么情调。”季徯秩半转过身去,仰着脸儿瞧他,一点儿也不带怕。

    “侯爷是真傻还是装不懂?”宋诀陵道,“这么久了,侯爷不该不明白我是如何瞧你的。”

    “不能懂。”季徯秩瞧着他,他眨着笑眼,“我可不管我在二爷您眼中是小倌、人面兽还是别的什么,我是稷州的侯爷,我是季徯秩,您可别认错了人。”

    “人面兽是喻将军,轮不到侯爷沾边儿。”宋诀陵眼底的欲望像酒般,把季徯秩催得也有些醉了。

    “况溟——”宋诀陵俯身凑在他耳边低低地磨,“我想要你想了这么久,你怎就不想要我?”

    “二爷醉了罢?”季徯秩笑笑,“我看您都有些昏了。”

    宋诀陵把下巴垫在季徯秩的肩头,“醉?不是侯爷说想看你千杯不醉的宋二爷的醉态么?”

    “真醉才行罢!二爷这种装醉的,我是一点儿也瞧不上。”季徯秩将头往旁边歪了歪,躲开宋诀陵那喷薄着热气的唇,“再说,那般陈年往事,二爷还记得呢?”

    “侯爷都记得,我怎么就不行。”

    “怎么说到这儿了,方才不是在问二爷干什么生气么?”

    “这不是正打算同侯爷说……你躲得这么远做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拦腰抱起,横着摔在榻上,一边手锢住了季徯秩的双手,另一边手利落地替他将靴给脱了,“你二爷不只是流氓,还是吃人的妖魔是不是?”

    “呃……”季徯秩的头撞在榻上,酒劲与痛意一齐奔来,他倒也毫不慌张,稍稍仰起头来盯着宋诀陵,道,“那没办法,我不就只能动动嘴皮子,甩甩脑袋,好少点吃亏么?”

    “吃亏是福。”

    “狗都不信。”季徯秩笑道。

    “巧了,我也不信。”宋诀陵将他的双手分开,“侯爷就别挣扎了,侯爷的手劲再大也比不过我,顶多能拿来吓吓付大人,耍耍两石的弓。”

    季徯秩面上虽瞧不出丝毫慌乱痕迹,甚至还有些酒后的媚态,但他的手腕却因挣扎过甚而被磨出了些发肿的红痕。

    “疼么?”

    “您问一个自小玩刀耍剑的将军磕头磨手疼不疼?想不到二爷还挺天真的。”

    “不疼就好。”宋诀陵笑道,“一会可能会更疼。”

    宋诀陵不断凑近,直到鼻尖抵住了季徯秩的脸,他原是奔着他的唇去的,最后却只在季徯秩的脸颊上留下了吻——季徯秩又躲开了,侧着脸儿。

    “宋落珩。”季徯秩的睫毛扇着,将带着视线挪到了宋诀陵的脸上,那里头没有半点媚眼如丝的滋味,冷得很,“宋落珩,我跟你说,我、不、情、愿!”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宋诀陵抬了抬身子,没再压着他,“我怎么就比不上魏千平,比不上喻戟,比不上魏盛熠,比不上许未焺。”

    “和他们有什么干系?”季徯秩道,“宋落珩,人活着不能像畜牲般饥不择食。隔着条街的楼里有多少漂亮的莺莺燕燕,你何必来戏弄我?”

    宋诀陵闻言笑得放肆异常——季徯秩这是拿他当色胆难抑的嫖客。

    “哈……原来你是真的不懂!”宋诀陵不想再瞧季徯秩那双盛满了戒备与怨愤的眼,便将头埋在他的颈间,道,“你怎就知道我不挑?我瞧着你的时候,你都在看些什么东西?”

    “懂?你想要我懂什么?”季徯秩眸光晦滞,呆愣地望向帐顶,“你这般待我能叫我懂什么?”

    宋诀陵向上蹭了蹭,窜到了季徯秩的肩头,在他那生着朱砂痣的耳上留了个带血的齿印。

    “呲……宋落珩!”季徯秩抽了口凉气,忽又镇静下来,笑道,“好……照你所言我们是友人,可我和阿戟他们从不会干这档子事!”

    季徯秩觉得颈子那儿烫得很,便将头朝另一边偏去,又道:

    “所以……宋落珩,你骨子里还是觉得我同那卖身的小倌没什么两样,是不是?”

    宋诀陵没吭声,季徯秩还当他是默许了。

    那没来由的沉默在季徯秩心里头刨了个深坑,将他对宋诀陵的一切复杂感情一股脑地推进了墓穴,埋起来了。

    季徯秩笑得有些凄然,道:

    “好笑不好笑,就因为我生了这张脸,十六州多少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祸水……你也一样,你跟他们一样,宋落珩。”

    “一样?”宋诀陵伏在他的颈间低低地笑,“季况溟,你、是真不懂!”

    说罢宋诀陵用手撑着起来,俯视着季徯秩——他那双凤眸里头的笑意伴着欲念一并散去了,余下的又是些季徯秩看不懂的东西。

    宋诀陵的眉心拧了拧,手上的力道小了起来。他松开季徯秩的手,下了榻,朝门走了好一会儿,才道:

    “侯爷,对不住,今夜多有得罪。”宋诀陵笑了声,“您就当我醉了。”

    说罢,宋诀陵便推门出去了。

    栾汜在外头守门,见宋诀陵从屋里出来便打算问问情况,可宋诀陵要他别跟着他,自个儿下楼去了。

    他在那儿瓢泼雪里盼了那么久才寻着一点红,可那红却说他不过一片雪。

    宋诀陵趴在楼下桌上吃酒,“季徯秩……我和他人一样啊?一样。”

    季徯秩挺挺身子,便坐了起来。他垂眸瞧了眼手腕,伸手将近旁那燃着的烛吹了。

    他们二人都在试探,像飞蛾扑向火丛前扇着薄翅在那火光前转。

    只要那火光再蹿出一点,他们便能奋不顾身,辗转于欲|火之间被烧成灰。

    可惜他俩都倔得不行,谁都不愿做那个捅破纸的先行者,宋诀陵想以欲念为这感情作结,季徯秩则不然,若得不到那一句承诺,他宁愿与宋诀陵划清边界。

    季徯秩不断压着那想要凑近宋诀陵的荒唐念头,一刻不停地劝自己,直到扑灭了欲|火,心里头烧出的窟窿张着大嘴朝他哭。

    可他们俩匍匐至今,早已是相偎取暖。他又如何舍得放开宋诀陵的手?

    第二日,宋诀陵给季徯秩抛去一个小白瓷瓶,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耳垂。

    “多谢二爷。”季徯秩朝他挥了挥,道,“没必要放在心上,男子身上带些伤才好看。”

    “那还得看是哪的伤。”

    “怎么了?”喻戟道,“你哪伤了?”

    “夜里蚊虫多,不碍事。”

    第047章 昏聩帝

    “昏君!”

    群臣怒骂, 他在高堂之上捂着耳。

    “我平生最厌恶始乱终弃、以他人真心作器物把玩之人,最恨无缘无故便动我云家之人,而你!一条不落全犯了, 余之玄啊余之玄, 这二十余年你是真把我当一条狗啊!”

    “不……不是,云無, 你听朕解释!”他如同奴仆一般跪着扯那人的衣角。

    “余、之、玄,你……杀兄之后你要不要杀弟啊?你这么想当这皇帝, 怎么就不去弑父!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余之玄, 这脚铐于你而言再适合不过了。”

    “三弟!不……不要!给朕松、松开!”

    “陛下!臣听闻您要三巡南余, 修南余殿?您可知这耗资将动辄千百万, 征民力不计其数?何苦置民于盛世苦地!微臣对您……好生失望。”

    “丞相!”

    “我爹为了你, 费尽心力,几度呕血。我为了你, 违背安家,不惜以身试毒, 就为了成为太常卿长长久久地待在你身边, 可你呢?!余之玄!”

    “漓哥……朕求你……别!啊——”

    余之玄从噩梦中惊醒, 被冷汗裹了一身。他喘着, 先是伸手抚了抚身旁的被褥, 直到发觉被那凉意沾染, 这才拿双手捂住了惨白得很的面容。

    他从不轻易在那人面前露怯——那是他保命的招式。

    半晌过后, 他才冷静下来,只是睁开的一双眼里爬满了血丝。

    “来人,更衣。”

    那御前尚义在替他梳头的间隙, 轻声道:

    “陛下,辰时宫里来了个魏風使者, 如今已在堂外候着了。”

    余之玄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道:

    “他来做些什么?”

    “听总管公公说,那人是来献礼的。”

    “献礼?”余之玄没笑,只是对着那铜镜仔细瞧了瞧,“这事儿安漓戌知道么?”

    那女官神色有些怪异,拿着梳子的手僵了一僵,片刻才落梳道:

    “安太常卿知道的……”

    他今晨走的时候还跟那使者打了个照面。

    那女官含着没说完的半截话。

    余之玄没多在意,笑道:“那便好,省得他又疯疯癫癫地来挑些香呀粉的刺儿。”

    那女官没说话,小心翼翼地为余之玄佩上了帝冕。

    “夏嫔身子如何?”

    那女官又是支吾半晌,这才道:

    “昨夜安太常卿差人给夏嫔灌了两碗堕子汤。那些个武夫下手没个轻重,灌得狠了,再加上夏嫔身子弱,扒着银盆吐到鸡鸣时分才睡下……一双眼都哭肿了……”

    安漓戌这是杀鸡骇猴,要他别再临幸诸妃。

    余之玄闻言眉也不带皱,道:“一会儿派人给她挑些上乘的绫罗绸缎珠宝送去。”

    那女官微微颔首,待余之玄准备起身离开时,她才轻道:

    “陛下,万事小心。”

    她一个平日里头处世不惊之人,此刻面上却堆满了怜悯之色。

    余之玄没瞧她,笑道:

    “朕允了。”——

    “今日怎么择的你来?”余之玄旋着指上一玉扳指,“那俩生得天上仙似的人儿呢?”

    云無冷漠地站在龙椅旁,面上皆是满不在乎,好似只要到了散衙之时,他便能将那座上之人的生死抛之脑后。

    “外臣得知今日余国百官休沐,料想今日宫里应是宁静,忧心多人前来恐怕会搅了宫里清净。”喻戟推手作揖道。

    “贵使有心了。”那余之玄笑着点头,“朕听闻你今个儿是送礼来了,怎还不将礼呈上来?”

    喻戟回转过身子,从栾汜手里接过一上好的祥云凤纹白玉瓶呈了上去。

    前来接礼的人是云無,那君王可是非大事不动足——他脚上的枷锁不轻,走几步都能磨出个不浅的红痕来,走上这么一个来回便足以磨破他的脚踝。

    余之玄抚着那瓶的瓶身,不知瞧见了什么忽地大笑几声,道:

    “这是上好的宝贝,只是这凤纹……不知安太常卿准不准朕拿着这玉瓶呢!”

    喻戟没多吭声,倒是那余之玄不是个闲人,几下便脱去了手上的玉扳指,朝他抛了过去,道:

    “朕今日高兴,这玩意儿就赏你了,接着罢!”

    那云無一惊,想伸手去接,谁知那余之玄抛得又准又快,那扳指没一会便到了喻戟的手上。喻戟先是装作惊诧,道:

    “这……如此贵重之物……外臣恐怕无福消受?”

    “朕已有好多年没拉弓射箭了,与其继续留着当摆设,不如给这东西找个新主子。贵使朗神俊逸,送给你不可惜!”

    喻戟镇定地将扳指往袖带里面一放,弓身作揖道:

    “多谢陛下。”

    “不合礼制……”那云無一个箭步冲到那余之玄面前,恨得想揪起他的龙袍朝他挥去一拳,可碍于有外人在场,他只怒道,“陛下,您可知您面前这位乃为友邦使者!”

    “所以呢?”余之玄笑,“桃来李答,一物换一物,朕做得有何不对?”

    云無已是顾不得那人,赶忙下阶给喻戟赔罪。

    喻戟漂亮话会得不少,什么“能得陛下玉韘,实乃外臣一生之幸”、什么“将军何必怀愧意,蛇君一玉千金值”皆是信手拈来。

    再配上他那一幅雷打不动的温和模样,可不就是清茶配软香,哪能品出些什么怒意?

    更何况他今个儿还是有心做戏。

    喻戟搪塞完云無便拉着栾汜速速退了下去,留下一地鸡毛给那君臣俩慢慢收拾——他可没功夫关心余国家事。

    栾汜没伺候过喻戟,一路上也没敢随意张口说话,安安分分地跟在他后头。

    回到客栈时得了喻戟一句“你这小子可比你家主子讨人喜欢”。

    宋诀陵与季徯秩二人还在楼下用早点,见他俩回来了就捎了几个包子随他们上楼去了。

    喻戟将那扳指拿出来,一指探入其中旋了旋,取出一张小纸条来。

    上头写道:随安太常卿一道来朕宫中,一切可解。

    单凭这三言两语谁人能明白这余之玄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宋诀陵瞥了那纸一眼,道:“且不论这余之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想见到安漓戌也没那么容易。安漓戌不知从哪听说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借着休沐一事儿闭门不见客呢!”

    宋诀陵说着将那布打开,将里头的几个包子取出分给喻戟和栾汜,“喻将军辛苦!”

    喻戟抬眼瞧见季徯秩立在一旁半晌无话,便开口道:

    “大早上的,侯爷怎么不像往日那般啼鸣?二爷昨夜给侯爷喂了什么?”

    宋诀陵耸耸肩,“喻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昨夜喝了点儿小酒,自个儿在楼下桌上睡的,侯爷吃了什么我是真不知道。”

    “问二爷做什么?”季徯秩笑道,“我不过昨夜做了个痴梦,哪知那梦后劲这般大,以至我现在还有些发懵……阿戟你又何必大惊小怪?”

    这桌上又安静起来,喻戟狐疑地瞧着那不约而同淡笑着的二人,拿起包子轻轻咬了一口,轻声道:

    “啧!爱说不说。”

    四人围着桌子谋划,宋诀陵老拿指敲桌,惹喻戟烦了,他便将那玉扳指掷去给宋诀陵,让他放在手心抛着玩。

    喻戟琢磨道:“现今已寻着了蛇洞,如何才能引蛇出洞?”

    “设饵。”季徯秩笑道,“听那蛇陵里头的老前辈言,这安漓戌甘愿与余之玄反目的一大缘由在他爹身上。再观如今安家个个自在得不行,相必他应是个顾家重族的,恐怕只能从安家下手。”

    “我倒是想要碰碰安家,但又不能真动手杀人,不是一时无计么?”宋诀陵将那玉扳指收在掌心,“不如侯爷给个准话?”

    “安五爷安稹门客众多,身旁难近,一不小心还有性命之忧。那安二爷又早已闭门谢客,安三爷隐居山林 ,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人。”季徯秩盘算道,“可这安大爷和安四娘……一个肥头大耳的贪官,一个荡检逾闲的恶女,可不兴总待在府里头玩。”

    “怎么?侯爷想把他俩捆来当人质么?”

    宋诀陵嘴边隐约有笑痕但他转眼却又把那东西吞了个干净,“喻大人想浅了,他们身边跟着多少侍从,虽说估摸着多半不敌我们,但好容易来余国一趟,咱还是莫要惹事生非。”

    宋诀陵说罢又朝季徯秩点了个头。

    “那侯爷便和喻将军去陪那四娘玩罢!”宋诀陵将那枚玉扳指放在桌上,“我和栾汜去寻安大爷。”

    “你们俩在说什么鬼话?”喻戟惑道,“什么找不找,玩不玩的?”

    季徯秩微微一笑,耐心地给喻戟做注:

    “安漓戌不肯见我们,我们去见其他安家人总行了罢?全城皆有他的耳朵眼线,我就不信我们总在安家人身旁转悠还引不起他的注意。”

    “你一个魏風人要如何和他们混上?”喻戟慢条斯理地将包子撕成一小块,送进嘴里。

    “谁说魏風人就不能在这余国京城玩了?在哪里可不都一样,揣着金子银子,吐着文词章句,再怀着千杯不醉的本事,那可不是走遍天下不用愁。”季徯秩又一笑。

    “那是宋落珩,不是我们仨。”

    “嗐!没差!长得好,嘴利索也成。”宋诀陵道,“栾汜,昨日叫你查的安家人平日里头爱去的青楼酒馆可都查好了么?”宋诀陵道。

    “查好了。”栾汜从衣裳里头取出一张叠着的纸。

    季徯秩探身去宋诀陵那儿瞧了瞧,笑道:

    “二爷把阿戟甩来我这儿不成罢?这四娘去的可都是南、风、 馆。”

    宋诀陵闻言将那玉扳指弹回喻戟手边,笑声爽朗,“这我可决定不了,那不还得问问喻将军?”

    喻戟蹙着眉将那嚼了许久的包子咽了下去,“什么叫‘南风馆’?”

    栾汜方咬了一大口包子,听喻戟这么一问,惊得忘了嘴里东西还没嚼,直接将那面团往下咽,差点没噎死。

    季徯秩撑着脸儿,递了杯茶给他,还朝他笑,“栾副将怎么啦?”

    “侯爷别欺负我们鼎州人,他可连女子的手还没牵过……不过没想到懂的倒是真挺多的啊。”宋诀陵拍拍栾汜的肩,“慢慢咽。”

    第048章 千马银

    魏風·平州。

    槐夏的日光拨开了吴府池子里的荷莲瓣, 几只凤尾龙睛在叶底慵懒地摆尾。

    有只雀儿在院里的玉兰树上啼闹,寻着不知何处飘来的聒噪蝉声。那俩东西的叫声不一,只是统统吵得很。

    “咚咚咚。”

    “大公子!该起了, 燕将军已在正堂坐着了。”

    吴家一小厮愣是将那扇薄门敲出了鼓声, 那股放纵劲直叫人辨不出屋里外的谁是主子。

    可谓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此乃吴家大公子吴纪的屋,谁知来开门的确是二公子吴虑。那人身量极高, 往那一站,便遮去了屋里头的大半景致。

    小厮忙垂头:“二、二公子!”

    吴虑方想训训那小厮伺候主子时随性过了头, 身后却伸出只手来捂住了他的嘴。

    那人三下五除二便将那比他还要高出好些身量的人推至自个儿身后去了, 问:“阿淮来了?”

    “哥!”吴虑埋怨一声。

    这吴纪脚上的靴子还没套稳, 乌发乱七八糟地披于肩头。他右手忙着系紧自己那松松垮垮的腰带, 左手扒着那门, 急道:

    “何时到的?”

    小厮直叹气:“燕将军已候了近半个时辰了!”

    “什么?”那吴纪急急忙忙地踩稳了靴,“快、快些唤人进来伺候我梳洗。”

    吴纪瞟了那正端详着他的吴虑一眼, 淡道:“你小子今个儿应该不休沐罢?怎么这般晚了还赖在我屋里头?”

    “你去鼎州多久才回来一次,我多陪陪你又如何?”那吴虑听罢也理衣裳。

    “当心丢了官帽惹爹娘骂!”

    “你清楚他们是不会骂我的罢……我听闻你还在外头定了客栈, 若不是你昨夜吃酒吃醉了, 被我带回家来, 恐怕又想歇在外头, 日日夜夜都避着我走罢?”吴虑伸手去攥吴纪的手臂。

    “想太多。”那吴纪甩开他的手, 半晌才又吐出一句, “以后少进我屋了, 哪有这般大的男人还老黏着兄长的?”

    吴虑慢条斯理地旋了旋手腕。“哥你也不想想昨夜将你抱回来费了我多大力气。”

    “谢谢您,谢谢祖宗!够不够?”吴纪吊儿郎当,烦躁道, “要不要你哥我跪下来再给你磕个头?”

    吴虑失了笑,摇头出去了。

    ***

    燕绥淮坐在把红木官帽椅上, 正逗笼中鸟。吴家下人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生怕怠慢了这启州来的大将军。

    吴虑梳洗更衣很是利落,不一会儿便已到了堂前。他行事颇得体,方见着便燕绥淮推手做了个揖,随即点头离开。

    燕绥淮也没大细瞧那吴大人,只隐约察觉那人待他带着些疏离与星星点点的敌意。

    燕绥淮又候了好半会儿才终于等来那吴纪,这吴将军还朝他笑得开怀,揽住他的肩,道:

    “凭江,我是真、对不住你。”

    燕绥淮面上倒也没有什么显然的怒意,只拍开他的手,说:“桓元,你平州的茶实在是十六州一绝,我吃了约莫近一壶!你该不会怪我罢?”

    吴纪擦了擦额间薄汗,打了个马虎眼:“好喝就多喝点儿!”

    燕绥淮问他:“适才行过一年轻大人,可是你胞弟么?我还以为这吴家就你一个独苗。”

    吴纪闻言讪讪应下。

    “怎么这副表情?”燕绥淮又抿了口茶,“妾生的?”

    “没……”吴纪挠了挠头,道,“不说这个了。我昨夜喝得不知东南西北,没来得及敲点我爹,今儿贸然带你前去,还不知他会是什么个态度。”

    “不打紧,带路罢!”

    ***

    这吴家世代从商,其中虽也养出不少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但终究无一痴迷仕途。皆仗着书中慧术闯遍这魏風九道十六州,一步步哺出了这么个富可敌国的陶猗之家。

    家有家规,史家经江湖相助不忘恩,便渐渐地树立了扶危济困的家规。若把史书翻开来瞧,能瞧见各代吴家主舍财救国的名章——这住满商籍之人的大宅也终于得以冠上了一“府”字。

    “爹。”吴纪拿手重重锤了锤吴偌书房的门,并不管里边的人如何作声,只道,“我进去了。”

    那吴家主吴偌知晓今儿府中来客,原是想再装装矜持,谁料他还没排布好面上神情,那逆子已先推门进来了。

    嗳也挺好,这样显得他慈眉善目,能给燕绥淮这样的贵客留下了个顶好的印象。

    他会这般想可就怪了!

    那吴偌捱不住变了脸,气得胡子都在抖:“臭小子!我可还没答应你进来呢!”

    吴纪咧嘴一笑,道:“爹,见个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还需在意这般繁冗礼节,您也颇迂腐!儿子给您介绍个人,这是我营里的兄弟凭江,他……”

    那吴偌盯着燕绥淮,眸光暗了暗,他开口打断了吴纪,道:“你是燕大将军长子燕凭江,对不对?”

    燕绥淮垂头作揖,“晚辈正是。”

    “启州儿郎来我平州做什么?”吴偌问道,面上挂着不卸的忌惮。

    吴纪劝阻:“爹,您甭……”

    吴偌寒声:“甭插嘴。”

    “晚辈今日前来为的是向前辈借一笔银子。”燕绥淮不卑不亢。

    吴偌问:“用来干什么?”

    燕绥淮垂眸看向他:“买马。”

    “骑兵缺马?”吴偌哈哈笑了几声,捋了捋胡须,“苌燕营向来不缺钱,今个儿怎么缺起马来了?再说,要借银子不也该是燕大将军出面,怎么唤的你这小辈来?”

    “吴老爷,晚辈虽是燕家人,但我与桓元皆被皇上派往悉宋营补缺。您也明白,北疆的李、宋、燕、薛四大营里头练的多是骑兵,然而自魏風一十五年那仗以来,我朝便失去了与蘅秦互市的机会,如今缺马已作北疆四营的常态。”

    吴纪眼底带着些愁,接着燕绥淮的话头说:

    “如今悉宋营好容易得了一笔购马的费用,却被那监军方纥以如今四疆安定,当为后世着想,而自主敲定用以购买母马。可如今悉宋营里的公马多是骟马,且若从幼马出生起算,要训出一匹能出征的战马至少都需要五年光景。”

    那吴纪临了喃喃又道:“兵营不养闲人,更何况养马费钱。战事不候人,如今营里的弟兄连马都练不了,究竟算个屁的重骑!”

    “吴纪!你小子说话知分寸些!”吴偌皱眉呵斥了声,转向燕绥淮道,“吴某知道了……燕将军直说罢,需要多少?”

    燕绥淮皱了浓眉:“不是小数目。”

    “但说无妨。”

    “两千匹马。”

    吴偌拎来算盘拨拨算算,蓦地抬头瞪了吴纪一眼,嘴里念道:“我就说你这小兔崽子怎么忽就着家了……”

    吴纪笑得没心没肺:“哈哈哈我回平州,第一是为了回去见爹娘,第二才是为了向您借银子。”

    “得了,你先快去看看你娘罢!我和燕小将军还有的话聊。”待那吴纪阖门出去后,那吴偌旋即拱手作揖,同燕绥淮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鄙人虽非君子,却也深谙诚实二字威力,那些银子吴某人会备好封成箱给您送至鼎州。”

    “吴老爷,晚辈还有一不情之请。”燕绥淮不松眉。

    “快快道来!”

    “晚辈望来日您送到鼎州的是马,而非银子。”燕绥淮道,“古语云‘白玉黄金是祸胎,钱多害己必为灾【1】’,晚辈虽不能论此诗真或假,但如若这批银子又被营里那监军夺去了,恐怕便真真成了祸胎!”

    “成。”那吴偌笑道,“燕小将军虽是武将,倒还懂些诗。”

    “不过受竹马嗜好影响罢了,到底不比真读书的。”燕绥淮抿唇一笑,也朝吴偌作揖,“多谢前辈相助,还请您定个还期。”

    “还期?您倒是有心。”那吴偌将算珠拨好,用墨在纸上写了个数目,这才搁下笔道,“得了罢,兵家能得多少钱?我家上下皆为商贾,虽长年受士农工商的地位所累,但从不为生计所迫。银子鄙人不缺,此借不必还!”

    燕绥淮正踟蹰着,人道是无功不受禄,他生于那有恩必报的北疆,要他平白无故受人钱财,总有些过意不去。

    吴偌见他面露难色,便又开了口:“不过燕小将军,您得答应鄙人一事。”

    “您请说。”燕绥淮欢喜起来。

    “魏秦边疆已有几年安定,但我总有预感,四年内,蘅秦骑兵会卷土重来。”

    “是。”燕绥淮点点头,“家父也同我这般说。”

    “不比你们启州,魏風一十五年鼎州受难,启州也不好过,当年蘅秦骑兵冲破燕云关的时候,启州伤亡已有数万,当时你们这些北疆儿郎已尝尽了战事带来的苦滋味,而吴纪这小子却还是个在水乡怀里玩乐的黄毛小子。”

    “大人您的意思是?”

    那吴偌面上带了些愁色,缓了缓气才接道:

    “纪儿这平州江水里养出的人儿如今立在鼎州风口,迎着蘅秦扑来的黄沙飞奔。北疆的沙不比南疆的土,那粗粝的东西一旋起来,连人的脸儿都能磨出伤来。可他是魏風鼎州的将军,鄙人若求他能无伤无疤,无异于痴心妄想!鄙人甚至……甚至不敢惜求他能平安而归!只求来日您能把这小子带回鄙人跟前,不论生死。”

    燕绥淮跪下,给他磕了一头,说:“晚辈明白。”

    “魏風八世家之人哪有给商贾磕头的?你这不是成心想叫鄙人折寿么?还是快些起身的好!您何时要走?”

    “晚辈尚未决定。”

    “不如再于这待上几月?为防奸商使诈,这挑马之事,燕小将军还是亲力亲为的好。”吴偌将算盘擦净收回抽屉里去。

    “老爷,那北城的旱……”一家仆忽地冲了进来,见屋里有人又忙忙驻步。

    燕绥淮从进这吴府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府里头的下人都是这般没大没小。

    “今天就先到这儿罢!”那吴偌抬了抬手,“对了,替鄙人劝纪儿一句,莫要总躲着他胞弟!”

    ***

    燕绥淮出去的时候,恰逢吴纪也问候完他娘,他瞧见了燕绥淮便问:

    “小将军你接下来要去哪儿呢?”

    燕绥淮毫不遮掩:“寻故交。”

    那吴纪闻言又咧嘴笑了,露出排列整齐的贝齿:“可是徐功曹么?你心怀鬼胎,他可知你怀的什么心思?”

    “你这没眼力见的,麻利点给老子滚!”燕绥淮哼了声,“他若非知晓了,昨儿又怎会那样待我?你是眼瞎么,当时他的剑可都横在我身前了。”

    “我说当年燕徐两家怎么就放弃了结亲的念头,原来问题出在你这儿。”吴纪仍旧端着朗笑,可那笑片晌便被他收拾干净了,他捏了捏燕绥淮的肩头,说,“凭江,我真把你当兄弟才同你这般说,你可莫要生我气!像徐功曹那般出身高门的文雅清大人……眼中多是容不下断袖之癖的。”

    “这、我又不是不知道!”燕绥淮又气又恼,“难不成我是个傻子,同他在一起这么些年,还不如你这见了他几面的?!”

    吴纪往青石板上一跺脚:“诶你咋恁易上火呢?这么个大男人,可别又在我跟前结泪珠!”

    “你又把什么猴年马月的东西拉出来嘲弄我!”燕绥淮冷笑一声,“这是你家,你是主,我是客,我不朝你动手。等出了这吴府,叫你好好瞅瞅老子如何修理你!”

    “啧!怎么这样!你不知么,整个平州都是我家!”吴纪戏谑地换上温煦调子,“不聊这茬了。小将军,您不是要去寻那玉郎么?快些去罢!别总同我待在一块儿,败我桃花。”

    燕绥淮并不同意:“你说的什么鬼话?我玉树临风。”

    吴纪应声:“你树大招风!”

    “……”

    燕绥淮被吴纪推着走,正穿过一廊时忽瞧见有一八卦镜被搁在了那池缘的太湖石上,他愣了愣,笑道:

    “你们这富甲一方的吴家里头还有人对风水感兴趣么?我有一师叔也喜欢这些个东西……”

    “啊?什么东西?”吴纪瞟一眼,“哦那是我哥的。”

    “你哥?你不是吴家长子么?”

    吴纪的瞳子晃了晃,搪塞道:“嗨呀,表哥,表哥!好弟弟你快些走罢!快些圆了你纪哥当月老的梦罢!”

    待燕绥淮走后,一朗君自那漏花窗后慢腾腾转出来,只将那八卦镜拾起,笑道:

    “哎呦,那燕小子长这般大了?”

    第049章 岁岁安

    夏风虽凉, 在那烈日之下翻滚着烤便也烫了起来。

    这平州季夏热得人心焦。

    “大人此刻不在,燕将军请回。”

    那钦裳的头与睫一并垂着,她忘不去昨夜燕绥淮的唐突之举, 此刻还羞着, 不大敢瞧燕绥淮的脸。

    “他何时散衙?”

    “这……”那钦裳犹犹豫豫,“这”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别的, 显是不愿同燕绥淮说。

    哪知那燕绥淮却用长指将那马车帘再掀开了些,俊逸无双的面容上尽是不虞之色, 他冷哼道:

    “哦?不愿说?那我这车可就停在徐大人宅子前不走了!”

    那辆马车被装扮得招摇得很, 很能发扬燕绥淮的作风, 但这么个车若一直停在这日子过得清贫的徐大人门前, 难免会招些闲话。

    “酉时。”那钦裳人也机灵, 动动脑子便知其中利害,急道。

    “得, 那我这便先走了。”

    徐云承昨夜宿醉,到了酉时精神仍旧没养好, 更别提今晨一醒来便是满身酒气夹着燕绥淮身上的启州香。

    那香可真真是随了它那姓燕的主子。

    这十六州中最属北疆的香最浓最烈, 人道是鼎州香, 碰一碰, 沾一身;启、艮、坎三州香, 熏一熏, 留三日;乾州香, 洒一洒,遮百味。

    徐云承是沐浴后方去上衙的,可是那香仍旧缠了他一身, 以至林题应卯时也问他,怎么换了这般浓的香。

    徐云承回到宅子的时候, 那里已停了辆马车,门前立着他那面带着恼色的侍女。

    那钦裳瞧见徐云承便赶忙迎了上去,扶他下马,忿忿地张了口,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那燕绥淮已从车上下来了,他道:

    “阿承!”

    那徐云承心神一晃,赶忙将视线往地上挪,道:

    “燕将军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太知分寸了,语调平得像是静水上的舟,可那种如见陌路人的口气更能将燕绥淮逼疯,在他心里头掀起一个又一个巨浪。

    疼,真疼。

    “昨夜好歹是我送你回来的。”燕绥淮笑得漫不经心,“怎么就这么个态度?”

    徐云承愣了愣,瞧了瞧钦裳,只见那人似有不甘地微微点头,这才忙道:

    “昨日卑职饮酒过甚,燕将军之举卑职虽已记不大清,但多谢燕将军相助,卑职来日定会相报。”

    燕绥淮又一笑,启州人报恩的强烈念头徐云承当然躲不过。

    他算对了。

    所以他今个儿讨债来了。

    “择日不如撞日,徐大人请我进去喝盏茶便算了。”

    徐云承愣了愣,转向钦裳道:“备茶。”

    那俩人在陋室的窗边饮茶,真好似闲云野鹤。徐云承起身去将支摘窗支起,以散去屋内燕绥淮那满身的香——这香总将他拉回年少时,闻久了他心里头不大舒服。

    燕绥淮见状只淡笑着吹茶。

    “阿承……”

    “别这么唤我。”

    “那就……耽之?”燕绥淮笑得欢,“这屋子未免太过简陋,一点儿也不衬你。”

    “衬不衬我,我不知道,不衬燕将军是真,您还是快些吃茶罢!”

    “你若真想快些赶我走,这茶便不该烧得这般烫。”燕绥淮拿长指摩挲那有些发烫的杯沿,“否则总让我觉着……你是不是还想留我坐久些。”

    “您多虑了。”

    “你就直说我自作多情不成么?”

    “不成。”徐云承抿了抿茶,又开了口,“最近启州如何?”

    燕绥淮那浓眉蹙起,平放于桌上的手被攥成了拳。

    “启州与坎州交界的那片山野匪患闹得很凶,自打朝廷招安了那些个江湖中人,匪患没有官府命令便没人管。坎州的那些官儿拿交界处的人们都当野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瞧都不瞧。眼下我爹他们奔于启北,又哪里顾得着启南之事?还不是只有百姓受罪!”

    “匪么?”徐云承闻言手有些抖,索性将茶杯暂搁,把手也一并摆在了桌上,“将军何不禀报皇上?”

    他这是又想起了他惨死的爹娘!

    “我?我怎会不禀报?!可今朝不比往昔,朝廷里头的官个个都好似生了红眼病,总喜欢逮着地方官一顿乱啃。我当时上书言事,可结果呢?”

    燕绥淮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就因我如今是鼎州的将军,言的是启州与坎州的事儿,不仅被坎州的官指着鼻子骂多管闲事,还被京官说我借着族光要‘两州通吃’!”

    徐云承蹙了蹙眉,“卑职委身平州,眼界是愈发小了。这几年来朝廷大事卑职虽略知一二,却常常苦于难寻北疆的消息门路……多谢将军。”

    “徐耽之,你是铁了心要把我当个新结识的将军。”燕绥淮恨道,他手上的力道愈来愈大,只听“啪嚓”一声,那手上茶杯已被他捏得碎透,“……好,真好!那你便拿我当你来日的夫君来看好了!”

    那碎片扎了燕绥淮一手,滚烫的茶水将他的手烫得发红。

    血杂着茶淌,那手上红得刺目,叫人一时不知是茶烫的还是血染的。

    “燕、绥、淮!你疯了么?”徐云承起身攥住燕绥淮的手腕,高声朝外唤道,“钦裳,去医馆寻个大夫来! ”

    钦裳闻言先进来瞧了瞧动静,方见着燕绥淮一手的血便速速阖门出去了。

    “疼么?”徐云承面上已是掩不住的忧色,“你再生气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当玩笑开。”

    多久没见了?

    他魂牵梦萦的这张愁容。

    燕绥淮禁不住拿指刮了刮徐云承的脸,“心里头甜着呢!”

    此刻他已决定了这几月铁定要在身上挂上个七八种伤。

    “疯了么?”

    徐云承将他的手拍开,坐回椅上,又道:

    “启州男子二十理应娶妻,燕将军如今已二十有五,为何仍作寡夫?”

    “徐云承,你就非要明知故问么?”

    “我在劝你回头是岸!”徐云承也耐不住提高了声量。

    “回头无岸,徐云承,你觉着这么多年我没试过?你把一切想成轻鸿,又怎能知千山压我?徐云承,有时我真想……真想叫你尝尝爱而不得的苦楚!”

    “你若不求爱,又怎会爱而不得?”

    “你怎不接着道‘您’?挺好,来日便要举案齐眉之人不必以‘您’相称。”

    “痴人说梦。”徐云承说罢起身,“我去门前迎大夫。”——

    那大夫前脚刚走,徐云承后脚便进了屋。

    方才那位在大夫面前表情木得很的铁血将军终于挤出了几点泪来,他没瞧徐云承,只盯着那只被裹上白布的手,叹道:

    “怎么偏偏伤着了右手,这下字也没法写,画也没法画,恐怕连筷子都握不住……”

    怎么可能?

    “还疼么?”

    燕绥淮摆摆左手,道:“没事儿,不疼……嘶……劳您费心。”

    燕绥淮小时候就常因顾面子而强忍伤痛,几次差点酿成大祸,徐云承不知那人在演,还以为燕绥淮真的痛得难以自抑,越听越心愧得发紧,“此行柴晏没随你来么?”

    “他若不待在悉宋营里头镇局,只留那方纥一个人在那儿,那方纥岂不反了?不过今朝我一人漂泊平州也就罢了,偏我还人生地不熟的。”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拿茶杯做戏?”

    “你心真狠,就连这时也要向我说教。”

    徐云承虽明白燕绥淮如今这副模样纯粹是他自作自受,可人是在他这伤的,他报恩不成反给恩人添伤,怎么想都有些连带的责任。

    徐云承有些无奈,问道:

    “那将军您究竟打算如何?”

    “不然我搬来和你住罢!”

    “什么?!”

    “怎么?不行么?”燕绥淮原是想双手交叉放置于胸前,却不慎扭着了那只受伤的手。

    “嘶——”他轻轻抽了口凉气,眼泪又在那墨瞳里头充当晕墨的水。

    徐云承见不得他哭。

    燕绥淮明白。

    “也成……我唤钦裳给你把那客房收拾收拾。” 徐云承扶了扶额,“只是您记着,您伤好后便立刻般走!”

    “好。”燕绥淮笑道,“我一会差人送几个茶杯来。”

    徐云承已是懒得推辞,便任由他去了。

    又是半晌过后,徐云承同屋外的钦裳交代完燕绥淮的事,正打算回屋瞧瞧那位病贵人,谁知宅子外头却冲进来个人儿,将他背着身往阶下拽。

    那燕绥淮正站在门前,见状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伸出右手去拽人却落了空。

    徐云承径直倒在了那人怀里。

    “阿承,我可算见到你了!”那人笑得明朗得很,方欲再说,那笑眼却转向了燕绥淮,他惊喜道,“阿淮?”

    “杨、杨亦信?”——

    徐云承这冷清宅子里头一次热闹起来。

    燕绥淮这野心滔天的猎手布了那么久的网,就盼着徐君入局,谁知不仅逮到了杨亦信,到晚饭时还盼来了那为人随性得很的林询旷。

    燕绥淮郁闷得不行,吃着吃着忽就停了筷子。旁人问他,他就答手疼。

    杨亦信是他在序清山的同窗,可他当年除了顾步染,最瞧不上的便是他杨亦信——其实人家性子好得很,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

    但那人一天到晚都在笑,还不是那种淡笑,笑得明媚又张扬,很烦人。

    可他的笑哪里烦人?不过是燕绥淮不喜欢他罢了。

    自打徐云承不知怎的与这杨亦信相识后,那人便总缠着徐云承,一点儿也不见外。偏偏那时徐云承也觉着没事,他们仨人玩在一块儿逐渐成了铁打的规矩,从前他人口中的燕徐二人变成了他们仨。

    重要的是,那人还忒没眼力见。

    看罢,他又张嘴了。

    “阿淮,你当年不知为何突然变了性子,见我拔腿就走,一副要同我俩恩断义绝的模样,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如今一瞧,显然是我多想了。”

    嗬!哪壶不开提哪壶。

    “蠢货……”

    燕绥淮低声自语,可那话却入了徐云承的耳底,徐云承狠狠踩了他一脚。

    “呃……哈……”燕绥淮喘了口气才开口,他瞥了徐云承一眼,对桌上其他人道,“没事儿,不慎磕着了伤口。”

    还不等林题问,那杨亦信已自报家门,他道:

    “末将乃为杨亦信,字元戚,原为翎州顾家营一将,然我自请北上,自此卸任,约莫一月后北上。我原想着要好好游游那翎州的,忽记起阿承于平州任职,便匆忙收拾行囊赶来了。谁知竟还能恰好遇上了阿淮?这谁见着了不得夸句洪福齐天?”

    燕绥淮笑得一点也没走心,只是除了徐云承,这桌上没人瞧得出来。

    “翎州杨将,莫非阁下与那被誉为“碎水清刃”的杨延大将军有些干系?”林题问道。

    “正是。”杨亦信抱拳,“家父逝世已久,有劳大人挂念。”

    “将军鼎州一去,去的是哪一营?”

    “烽谢营。”

    闻言燕绥淮与徐云承二人皆抿唇不言语。

    第050章 安漓戌

    “贵使您尝尝!”那安四娘一只手托着季徯秩的下巴, 另一只手勾着盛满葡萄美酒的执壶,手一倾,那带点甜味的酒就入了季徯秩的嘴。

    她用那涂了丹蔻的指轻轻点了点季徯秩的脸儿, 笑道:

    “早知魏風有如此颜容身材皆是上乘的郎君, 我早早便叫人到魏風将您捆来藏在屋里头了。”

    “四娘过誉。”季徯秩笑笑,上挑的眼尾将笑意渡给了那安四娘。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笑!”那安四娘笑道, “你这般惑人,叫人如何舍得放你走?”

    栾汜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他实在没见过这般场面, 此刻脸已红了大半, 好在他的肤色稍深, 不大瞧得出来。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他当然不能那般做——宋诀陵叫他跟着季徯秩来这儿,可不就是因他放心不下?

    当然栾汜始终没弄明白:这季侯爷一个武举探花郎来陪这么些个娇娘玩, 到底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

    半晌那安四娘才又朝季徯秩叹道:

    “可惜你人生得高,身板也太过结实了些, 虽漂亮但不比我养的面首那般惹人怜!”

    “外臣还在这儿呢, 四娘如何能再想着他人?”季徯秩伸一指置于那四娘的唇前, “再说, 外臣若不生得高些如何能护着四娘啊?”

    “哎呦!”那安四娘笑得花枝乱颤, “嘴真甜!”

    那安四娘说着又往季徯秩的嘴里塞了块甜得发腻的蜜饯。季徯秩当然也没闲着, 抬手便给安四娘倒了杯酒。

    酒一杯杯下肚, 那安四娘攥着季徯秩胸前衣裳的手一松,便枕着他的膝昏睡过去了。

    这安四娘是这楚风馆里的贵客,馆里的老鸨平日里都是瞧着她的脸色办事。这会儿那人醉得不省人事, 她便自作主张要差人将这贵客给送回府去,好搏那人个欢喜。

    “欸!那我差人来送四娘回去!”那老鸨拿细眼瞧了瞧季徯秩, 忽然计从心来,道,“贵使,您也知道,四娘平日里头回府都是由几个要好的小倌抱着回去的!今日那些个小倌都在接客,四娘她又睡在您怀里,您不然……”

    “四娘醉成这副模样有外臣一半功劳。”季徯秩笑了笑,“外臣亲自送四娘回府。”

    那老鸨在等其他的小倌来,可季徯秩已抱着四娘起了身。

    “欸!贵使您先别走啊!您一人能抱得动四娘么?”那老鸨轻轻握着安四娘的手,“四娘身子金贵,可不比您这么个大男人,若摔着了可怎么办?”

    季徯秩摔着了不要紧,可他抱着的可是安四娘!这老鸨的意思是说这四娘有些丰腴,不是他这种小白脸弱身子骨能受得住的。

    季徯秩又一笑,“您想体会体会么?”

    那人见季徯秩身子稳得好似怀中无物,再瞧瞧季徯秩腹部那被薄衣掩不住的好身材,咽了咽唾沫,道:

    “那……那便随了贵使罢!您可切记要小心!”

    季徯秩朝栾汜使了个眼色,要他先回去。那栾汜见状原想挽留再三,可那侯爷却头也不回地抱着安四娘出了楼。

    楼外,马车已备好了,那马车夫熟稔地开口问道:

    “公子,四娘还是照常回尚书府么?”

    季徯秩抚着那妩媚女子的头发,稍稍替四娘理了理衣裳,笑道:“不,回安府。”

    那车夫虽有些讶异,倒也没说什么。

    他想,大户人家或许真和普通百姓不一样。这安四娘的娘家权势这般大,恐怕嫁出去的女儿还拿娘家当家。

    那马车驶得很慢,悠悠地在街上晃。

    往常安四娘都会借着这些时候再好好纵乐一把,但今个儿她被季徯秩喂了药,估摸着得睡到明早。

    她做事虽张扬,却也知荒淫无度是何等的上不得台面,是故这车的车帘也叫人安了两层。

    可如今季徯秩来了,不仅没照旧散下里帘来,还将外帘也一道卷起。

    这长街上,有几人不识安四娘的车呢?人们将眼瞪得滴溜圆,瞧着那安四娘的车上坐着的倾城男子,待车驶离后登时便议论起来。

    到了安府,那车夫跟阍人说了声,即刻便有人从安府里头出来接人。

    其中有个披着绢衣且嗓音温柔绵厚的大人,张口笑道:

    “这么晚了,姑母怎么想着回安府了?”

    季徯秩没应声,嘴角勾起,抱着安四娘下了车。

    那安漓戌瞧见季徯秩,面上虽还戴着笑,但眉眼中却隐隐流转了些不虞之色。

    季徯秩这脸蛋儿,瞧见一次便叫人忘不掉。

    “贵使您怎会在此?”安漓戌道。

    “四娘吃酒吃得有些醉了,外臣便送她回府来了。”

    “这天色可一点儿也不早了……”安漓戌仰头望了望月,又挪视线来瞧他。

    “外臣原是在酒楼里吃酒,恰巧碰上了四娘,便陪着四娘吃了些小酒……哪知竟会折腾到这时候?”

    “劳您费心。”

    季徯秩小心将四娘送入府中奴仆的手中,见那群人抬脚往府里走,便又唤了唤那绕在安四娘身旁的安漓戌,“安太常卿!”。

    “贵使可还有别的什么事?”安漓戌将关切之意卸下,抬头朝季徯秩笑。

    季徯秩也朝他笑,那嘴角勾得再翘些便足够蛊人,再垂下些就染了漠色,可他在那之间寻了个平衡,笑得很是端庄,“方才楚风馆里一小倌不慎打碎了玉碗,割破了四娘的指,您可得小心些。”

    小心些?

    安漓戌在心里头冷笑。

    他姑母在外头玩乐了这么久,毫发无损,怎么今日遇见了他这魏風来的贵使便受了伤?

    那安漓戌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杀意,只还笑道:“姑母多有叨扰,望您海涵。”

    “不碍事。”季徯秩也笑。

    二人正周旋着,这安府门前又停了辆马车。

    宋诀陵扶着那醉醺醺的安大爷从车上下来,那安漓戌抬眸瞥见宋诀陵,眸色倏然暗了下来。

    他后退一步,哈哈一笑,打恭道:“二位原是有备而来……那么便请罢?”

    说罢,那安漓戌先甩袖进府去了。

    那宋诀陵在进安府之前同季徯秩耳语道:

    “少言寡语。”

    二人方进门,安府那门便被“砰”地一声合上了,徒留沉沉回音在人耳畔荡个不停——

    安漓戌在园中亭里头待客,只他连茶具都没唤下人摆上桌,显不出一丝要待客的心思。

    这安漓戌虽同那二人道,此举乃因忧心他们深夜吃茶恐会难眠,实则也是明白他面前这俩人绝非等闲之辈,那外人沏的茶,他们估摸着碰都不碰。

    与其让他们做戏倒茶,不如直接省了这步骤。

    “二位今夜前来造访所为何事?”

    “想同您聊聊我魏風的熹文城。”宋诀陵敲着桌,“您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想必也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我所言何事罢?”

    那安漓戌闻言轻笑了声,“明白是明白,可那城里住着近万户人家,一时半会儿怎么搬得走?”

    “无人催那城中的余国百姓在这几日搬走,只是……”宋诀陵道,“可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贵国平白无故占了熹文城这么多年,不得付出点代价么?”

    “平白无故?您怎能道是平白无故?”安漓戌站起身来,以掌撑桌,道,“当年为挽魏家于狂澜我余国费了多大心力?那城里全是魏風一十五年灾祸所殃及的百姓。魏風已毁了他们的安巢,如今岂能忘恩负义?”

    季徯秩听得虽仔细,却没盯着那愤慨得不行的余国君子,反而拿眼不住地往安府那黑黢黢的屋顶上瞧。

    “且不说魏風毁了余国百姓安巢这话说得有多荒诞无稽,当年我魏風先皇只言要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余国百姓提供个稍稍安顿的地儿……”宋诀陵耸耸肩,接着道,“贵国先皇亦写明局势平稳后便归还该城,怎么到了您这儿却要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无情无义?”

    安漓戌见那二人不为三言两语所动,冷笑了声,唤了一人来,走出亭同那人聊了些什么,直到瞧见那人点了头,他才朝向宋季二人推手作揖道:

    “在下学识浅陋,竟不知还有这般往事……此事确实是我余国理亏,还请贵使谈谈代价。”

    “魏君希望余国能以恶金相赠。”宋诀陵也没有要再同他推拉百八十下的念头,接得很快。

    “恶金么?”那安漓戌笑得开心,“您既然清楚余国盛产恶金,就不该不明白在我余国,恶金矿源皆为皇矿这件事。既然那地儿被唤做‘皇矿’,那便是皇家该管的地方。您把这事儿同在下道来又是怀着何般用意?如此大事您应当去寻国君才是。”

    “您不是真皇么?”宋诀陵抬眸瞧他,凤眸里头压着凛冽笑意,“外臣听坊间皆是如此吟哦。”

    安漓戌淡然笑着,“这般大逆不道的名号,在下如何受得住?”

    “是么?”宋诀陵将笑意留半,“那想必是外臣犯了糊涂!毕竟一个小小的太常卿妄想登临皇位一事儿,在我魏風人听来可是可笑得很。在我们魏風,这种人怎么着都得戴上个摄政王的帽子呢!”

    那安漓戌端坐着,好像在听什么毫不关己的故事。

    可宋诀陵没打算放过他,转瞬又开了口,“这么聊下来,安太常卿应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不如您带着我们去找陛下理论理论罢?”

    “我究竟凭什么要听你们的?”那安漓戌没有屈服,立起一身的刺儿。

    “您不听可拦不着其他安家人听。您或许不知四娘和大爷有多中意我们……他们皆是方头不劣的主儿,或许听不进您的劝言罢?噢!外臣听闻四娘今日割破了手,好巧不巧安大爷今日也摔破了膝盖。您说他们若一个不小心伤着了命根子可怎么办?”宋诀陵面上笑意浓。

    “你们敢威胁我,就不怕……”安漓戌还未来得及将一句话道尽,那宋诀陵又插了话。

    “死么?”宋诀陵笑道,“余魏交好已久,却极少派使者往来进献,外臣此次出访可是难逢的大事。如若您真敢向我们动手,您觉着魏家的龙怒会不会殃及这蛇君庇佑的土地?”

    安漓戌冷哼一声,没什么动作,宋诀陵平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道:

    “不过……也好,当今余国的君王似乎不比安太常卿您。外臣听闻他既不受百姓爱戴,又不得臣子之心,如若真要除害以平龙怒的话,您说斩的会不会是那条蛇?”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所以,”宋诀陵笑道,“够了么?在府里头布那么多弓|弩可一点也不衬安太常卿您的温柔姿态。”

    安漓戌手上青筋显露,可惜他那温和亲善的面具带久长成了皮,怒火攒了半天也没逼得他摇拳怒喝。

    于是他又笑了笑,道:

    “您以蛇喻我余国国君一个惧蛇之人显然并不可取……”

    说罢他伸起手来,示意屋顶上那些举着弩的人停手。

    宋诀陵瞧着安漓戌的反应,又在心里头给那人刻上了些字。

    那安漓戌顿了顿,接着又道:

    “您将我逼得这般紧也叫我弄清了些事儿……您俩从未打算真要余国百姓受无家可归的大难,是不是?既然如此,何必摆出一副恶人姿态,似是不拿别国百姓当人看?”

    其实安漓戌话说的没错,宋季俩人皆是曾受战事牵连之人,怎能不明白那些住在熹文城的百姓心里该有多苦?

    “为难您给我们将脏丑洗净,换一身好名头,可您恐怕想得太多!”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旋了旋手腕,“外臣的确为只顾利益的债主。”

    “天色已晚,不是谈话的好时候!请容在下再思虑一二,半月之内必定会再同您二人会面。”

    那安漓戌推手作天揖直至那俩人被夜幕卷入其中。

    他抬起头来,唤来一人,吩咐道:

    “去查查这俩魏風使者的煊蛇令从哪来的。……”

    “是。”

    那人走了,他背着手,喃喃自语:

    “也到了该给陛下上堂课的时候了,这乱给他人招惹麻烦的苦果陛下总得好好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