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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偎依人

    一轮圆月在夜幕上挂着, 对于他们这些个有心的异乡人来说,真似捂着嘴的讥讽。

    “侯爷,走罢!莫要愣着了。”

    宋季二人比肩而行, 起初都没说话。

    分明他俩皆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 却都摆出一副满载愧意的面庞,好似真要拿谎言将他二人那不知所出的情给浇死。

    季徯秩虽压着心头苦涩没让它渗出丝毫, 却还是禁不住加快了步子,逃兵似的。

    哪知他才行了戋戋五步, 那半晌无话的宋诀陵已攥住了他的手腕, 逼着他停了下来。

    他没回头, 只暗暗将心神定了定, 原是想递给宋诀陵个疏离的笑, 转瞬却变了心思。

    宋诀陵拿他当妓子,他何不依了那人?

    他知道自己在耍性子, 可他就是耐不住要去那条荒唐路上走一遭。

    被误解也罢。

    他不在乎的!

    于是,他回头时那双媚眼已经弯起。

    这眼罢, 虽笑盈盈的, 但搭上了那挑眼尾尖眼头, 便无法叫人真心夸一句笑如春风。

    夸人眼睛漂亮, 多是以清泉流水为模子, 可这季徯秩的双眼却像极了严冬后的第一场酥雨, 淋得干枯的万物都起了生机, 拥上来要止渴。

    那眼中藏着多少欲语还休,藏着多少戏谑轻狂,藏着多少醉人诱惑, 怎么能清澈?怎么能纯暖?

    他想尽了法子将那些蛊惑人心的东西往面上堆,一颦一笑皆照着宋诀陵的心头打。

    “二爷, 又想干、什、么?”

    他笑道。

    可他朝宋诀陵叫嚣,却忘了思虑结果。

    报应来了。

    他不过堪堪稳住,又被猛地一扯,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宋诀陵摁在了巷子里的青石墙上。

    余国衣薄,背撞在墙上那是真疼。

    季徯秩方抬起头来打算同宋诀陵理论,脸却又被宋诀陵给掐住了,紧接着那双笑弯的眼倏然瞪大。

    “唔……”

    那突如其来的吻将他的头脑搅成混沌,他拿掌心抵着宋诀陵的胸口,可那有力的心跳却将他的手震得发软。

    那舌尖交缠搅出的清脆水声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荡,红晕嬉笑着攀上了他的玉耳。

    鼎州香将他熏得头晕目眩,他被那人摁着亲,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拿贝齿毫不留情地将宋诀陵的唇碾了碾。宋诀陵一时吃痛,这才稍稍放了人。

    方才溢出的津液还在嘴角挂着,他推开宋诀陵随即抽出块帕子将那令人羞恼的水渍抹了个干净。

    “二、爷!”季徯秩咬牙切齿。

    他虽含着怒,却被余留的震颤涂上几抹求饶之色,谁曾想他那烟视媚行的模样就是横在宋诀陵颈子上的一把刀。

    只见宋诀陵眼中雾气氤氲,舌尖灵巧地将嘴角腥血卷入腔中,凤眸还未眨便又猛然凑了上去,将腥气与浓烈鼎州香一齐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

    这可叫季徯秩明白了,他今个儿与其跃马弯弓缩如幼鹿,不如卸甲抛盔骑狼而上。

    对待猛兽,不能示弱。

    训狼熬鹰,从来想当畜牲主子的都得比那东西更狠。

    他开始迎合宋诀陵,拿鼻尖抵着那人的脸儿,于那人的舌尖再添几道新伤。那宋诀陵愈发意乱情迷,拥紧季徯秩同他饮血相欢。

    宋诀陵真想什么也不顾将季徯秩揉碎于怀,至死方休。他亦想在那耳垂上狠咬一口,烙下磨不掉的、属于他的痕迹。

    可他没有。

    他们是盟友不是?

    他的感情是次要的,他要查谢家案不能没有眼前这人。

    他只得用手发狠地锤了锤墙,手上的血给墙壁着了色,他这才带着点不舍的滋味松开季徯秩的唇。

    季徯秩耳上浮了薄红,却仍镇定依然,他掀开眼帘,歪头粲然一笑,道:

    “怎么?二爷就这点本事儿?”

    宋诀陵还没想出应对的话语,那被他拢着的人已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压低,仰着脑袋亲了上去。

    宋诀陵伸手搂住了季徯秩的腰,分明是想顺着那人的旧话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嫖客,却耐不住伸手在石墙与那人的背之间垫了垫。

    二人吻着,像是宣泄满腔怒火,又像是抒解满腹欲念,像是饿了几日的狼碰见了猎物,耐不住猛烈撕咬带来的露骨快感。

    啃咬,推离,挽留。

    直到二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才松开身前那副自己痴缠着的身躯。

    他们大口大口地喘了会气,这才拿指抹去了唇上令人羞愤的津液与殷血。

    宋诀陵转了个身倚着墙,伸舌尖轻轻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笑道:“侯爷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呵……”季徯秩瞧着那攀墙的青苔,语调舒缓,听来有些餍足的慵懒,“怎么?二爷还要为你我此举描面画押么?没必要的,何必费力为客人逛青楼赋予什么深刻意义呢?您就当我这不识好歹的小倌忽然发疯想揽客了……”

    “季况溟!”宋诀陵蹙眉道,“我从未拿你当小倌!你莫要再妄自菲薄!”

    “差个名号罢了。”季徯秩闭着眼笑,将帕子收回了袖中,“多你一个,我不在乎。”

    “你但凡多舍半分心思于我,都不会同我生此不虞之隙!”宋诀陵牵起他的手,快步走回了长街上,沉声道,“回客栈!”

    他拉着季徯秩在街上跑,青楼外那些揽客的哥儿姐儿的帕子还没甩出来,那俩秀颀男子已淹没于夜晚的灯潮人海。

    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喻戟已睡了,只有楼下那擦拭算盘的掌柜以及抱臂立在柜旁的栾汜还没阖眼。

    “俩位爷回来啦?”那掌柜笑道,忽然神色一紧,“这是怎么?您这是?”

    那人是瞧见了宋诀陵嘴角的伤痕。

    宋诀陵起初还不知那人说什么,直到季徯秩伸指虚虚抚了抚他的嘴角,蹙眉道:

    “二爷,您这儿怎么……”

    贼喊捉贼,这季侯爷是天生的狡狐。

    宋诀陵恍然一悟,对着掌柜哈哈笑道:“不碍事!晚辈方才用着了一碎杯,不慎磕着了……您放心,与人相搏之事晚辈干不来的!”

    那掌柜闻言这才舒了口气,催他们这些个年轻儿郎快些上楼去休息,莫再像上回那般吃一夜的闷酒。

    季徯秩瞧着宋诀陵,面上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他不过朝前行了几步,那栾汜又过来拦了他的路——那人脸上挂了些不快之色。

    季徯秩回来得这般晚真是叫那栾汜吃惊,送那安四娘回去需要费多少时间?

    他虽坚信季徯秩不会出什么意外,但若真磕着碰着了,他家公子铁定会叫他好看。

    在这期间他的眼皮跳个不停,虽说跳的是左眼皮罢,但是他也无暇思量这些个玩意儿哪边跳财哪边跳灾,毕竟他的整颗心都快跳停了。

    “栾副将,对不住!”季徯秩笑着瞧了那人一眼,道。

    那栾汜将他仔细端量了一番这才欠身让道,轻声道:“侯爷言重。”

    他面上还摆着漠色,心里头却乐了,他家公子方才说什么东西磕着了嘴?怎么他磕着了,那季侯爷嘴角也沾着点血?

    他不是栾壹,捕着点影儿就能把自己捯饬得干了亏心事儿似的,但见他公子真勾搭上了这稷州侯爷,他心里头不免生了些惶恐。

    他倒不是厌恶这余桃之癖,他在意的是他家公子原不是奔着那季侯爷的兵权去的么,今个儿若真动了情,易搅大局!

    那栾汜正想着,他家公子抬手在他脑瓜上弹了弹,那人下手没轻没重的,震得栾汜一恍惚。

    “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宋诀陵笑道,“你家公子回来了,你蹙着眉头愣头呆脑地干甚?跟吊……呲……”

    那宋诀陵的一个“丧”字没吐出来,便被季徯秩一掌拍了个趔趄,“您就非得把那些不吉利的词往嘴边挂?”

    宋诀陵笑着接道:“丧。”

    季徯秩懒得理他,抬脚上楼去了,但那栾汜却又在楼下唤住了他。

    “侯爷……喻将军让我同您说……”那栾汜眼一闭,将心里话一股脑吐了个干净,“喻将军说,您这夜不归宿的狗东西一会儿回来了若敢开他房门,他就送您去见阎王爷。”

    那宋诀陵闻言笑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听闻喻将军骂人不带拐弯抹角的,可叫我稀罕得不行。”

    “阿戟那话不是拿来骂二爷的,二爷当然稀罕!”季徯秩道。

    宋诀陵笑着上了阶,揽住季徯秩的腰,“侯爷今夜睡我屋里头罢?其他屋还没来得及收拾,恐怕积了不少的灰。”

    那掌柜欲言又止,垂了头去继续擦那被盘得锃亮的算珠。

    季徯秩嘴角一勾,推开宋诀陵的手来,道:

    “您屋?我这才走了没几日,二爷怎么就占山为王了?”——

    宋诀陵没想再碰他的。

    可当他瞧见那坐在床沿歪头拭发之人时,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那鼎州香扑面而来,季徯秩明白这是宋诀陵沐浴好了。他倒也没甚反应,照旧阖着眼,直至那并不细嫩光滑的手抽走了他捏着的细葛布。

    “侯爷想什么呢?这么擦下去何时能擦干?”宋诀陵笑道。

    “二爷这般作为,我这湿发便能干了吗?不是罢?”季徯秩舒开眸子,将空落落的手撑在了床缘。

    宋诀陵挑了挑嘴角,酿出了难得的温柔笑。

    他没给季徯秩擦头发,反将那布搭在了衣架上,拿指抚上了那人的脸儿。

    他先是抚那人的额角,而后划过那人英气漂亮的鼻尖,再接下来是微微颤抖着的唇、上下滑动着的喉骨。

    宋诀陵的动作又轻又柔,轻得只要季徯秩稍稍使点劲便能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拍开,可他没有——那指太暖了,像是一小簇火苗。

    那尝着点甜头的手接下来便更放肆了,但季徯秩依旧没有抵抗。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俩心知肚明。

    一推,一躺,一覆身,一轻褪。

    季徯秩曲指抵在宋诀陵宽厚的胸膛上,道:

    “夜凉衾薄,恐不胜寒,二爷这般,是没想着我了。”

    “我烫,我暖你。”宋诀陵将话吹在他的耳梢。

    风驰云走,他们皆似不具理智的野兽,将心中苦闷化成了按捺不住的疯劲与冲动,又焦急,又惊慌,好似晚一步那人便会被夺去似的。

    汗雨浇透了二人身上的家仇国恨,让两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撕开道口子,血淋淋地相拥。

    他俩忘了世俗陈规,忘了声名利禄,忘了坊间止不住的风言,忘了手上数不清的人命。

    忘了他是宋落珩,他是季况溟。

    这场巫山云雨酣嬉淋漓,却止不了二人的无尽干渴。

    季徯秩说他是嫖客,他宋诀陵便演个不折不扣的混账。

    宋诀陵说他是小倌,他季徯秩便装个风情万种的祸水。

    就是,就是,又怎么了?

    他们二人都在演,都在拿谎言遮盖真心。

    宋诀陵在想什么?

    他在想,不敢说出口的情意,不配称作|爱。

    武将给不出什么承诺,他和季徯秩永远是命悬一线的亡命徒。

    “碎水清刃”的杨延被黄沙淹没,他的亲生子也被鼎州人掳去,好不容易才认祖归宗;“妙算乾坤”的顾泮不也死在了鼎州,逼着他幼弟顾期以稚嫩的双肩撑起那岌岌可危的顾家。

    他怕给季徯秩冠上自己的名号,来日便有了同那人赴死之由,而他身上背负的家仇国恨岂容他做鸳鸯美梦?

    容么?不容!

    那么季徯秩呢?他又在想什么?

    他在想他俩一点儿也不般配。

    他是被被浓情浇灌出来的儿郎,宋诀陵却靠啃咬恨意长大。

    宋诀陵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要叫他看清人心,可他却仍固执地在心中留出一方净土装百十人。

    宋诀陵那般心硬如磐石之人对他能有什么情?他所求的不过是抒解欲念的玩物,是手握重兵的权臣。

    他季徯秩不过恰好沾了两个好处,合了宋诀陵心意,求得那人的片刻驻足。

    他不是不能匍匐于宋诀陵的足下,像只狗一样舔舐宋诀陵的足。

    可他再长于含垢忍辱也并非无丝毫自尊,他这高昂的头颅上还挂着季家的重匾,他不愿来日彻悟他苦苦所候不过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如今二人能这般承欢,大抵是因他二人皆疯了个彻底。

    宋诀陵替季徯秩将湿黏在额上的乱发撩到耳后,顺势俯身轻咬那耳上朱砂。直到尽兴他才启唇于季徯秩耳畔哑声道:

    “明日开始我便安安分分地做侯爷的盟友。”

    季徯秩攥着软衾,仰头闷哼一声,勉强笑道: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二人折腾到寅时才睡下。

    那时,窗外的天还有些暗。雨散云收,他俩相拥酣眠——

    辰时将过,那栾汜见宋季二人平日里头睡得再晚,早起那是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因何起得这般晚。

    他心生忧虑,轻轻叩了叩门,唤道:

    “公子!侯爷!该起来了!”

    那宋诀陵侧身睡在里头,这会儿一边手搭在季徯秩的腰上,一边手还任由季徯秩枕着,他稍稍抬起脑袋,道:

    “我二人待会儿要沐浴,你去唤人备几桶水放在屋门之外。”

    “是。”那栾汜虽应得很快,却也不免疑惑——他家公子与季侯爷昨个儿半夜才沐浴,这才隔了多久,怎么又要洗?

    那么一搅和,季徯秩是不醒也得醒,他挪开宋诀陵的手坐起身来,拾起那被随意抛至床尾的衣裳穿上了。

    宋诀陵原想伸手将那人揽进怀里,要他再陪自己睡会儿。可季徯秩却推开了他的手,穿戴整齐后回身朝他笑道:

    “这云梦闲情闹到这儿也够了……二爷与我便到此为止罢!”

    第052章 沈明素

    “这御史大人那明眸真生得桃花似的。”一士卒暗暗瞧着那青袍官道。

    “再漂亮也没用!那沈家子是个半瞎!”他身旁的苍髯汉子不屑地掀起眼睑瞥了瞥, 哼道。

    “半瞎?”

    那士卒闻言瞪大了眼。

    沈复念噙着淡笑,用泛粉的长指掀开营帐,将那些将士之语全都拦在了外头。

    这是季徯秩副将姚棋的帐, 沈复念一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倚着桌立着, 曲着条腿,很是不羁。那副将见沈复念入帐, 虽恭恭敬敬地直起身来推手作揖,神色却是半分不变。

    “怎么不见这营里的仨将军?”沈复念笑道。

    “三位皆出访余国, 至今未归。”

    “当真?”

    “末将不敢说诳。”姚棋稍稍抬眸, 将眼前那姿容秾丽的男子速速打量了一番, 又道, “末将已将列有稷州各城收支的账簿陈列于此, 还请御史大人过目。”

    姚棋向侧旁闪了闪,露出近乎堆成山的账目来。

    那傅粉何郎见状有些头疼, 他拿只手扶了额,顺带抬起另一只手来, 两指朝前曲了曲, 身后的那些个属官便拥上来将那些账簿搬去了。

    待那些个闲杂人等退下去后, 那生了对桃花眼的郎君才迈着步子, 悠悠晃到姚棋跟前, 笑道:

    “姚副将, 久仰大名。”

    “末将无名, 何谈久仰?”姚棋神色依然。

    那沈复念见怪不怪,单刀直入,“您营里头的宋诀……宋将军和季侯爷可有托您捎的口信?”

    “早闻这人眼睛不好, 如今一瞧果不其然,同人说话就差没把瞳子贴上脸了!”那姚棋想着, 将脑袋向后仰了仰,退开一步笑道:

    “自是有的!宋将军令末将先问候您一句‘别来无恙’。”

    “嗯……”沈复念微微点了点头,那泪痣被笑开的眼向上扯了扯,“还有呢?”

    “再赠您一句‘您兄长弹得一手好琴,您就是瞎子弹琵琶’……”

    笨、笨、笨!

    那双桃花眼闻言登时便不扑朔了,他心道:“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惜这沈家的逍遥子本就是装乖长大的,面上还端着一副平和模样,问道:

    “侯爷呢?”

    “有宋将军拦着,我家侯爷哪里说得了话!”那姚棋叹了口气,摆出满面的无奈。

    沈复念强忍怒意,挂上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宋将军可曾言他缘何这般针对我?”

    “大人赶巧了,宋将军恰好将这因果缘由同末将道来。”

    “说了什么?”

    “他说谁叫您这个睁眼瞎在序清山上碰见我家侯爷时说了句‘这里怎么有个姑娘’。”那姚棋抱着臂,露出两颗虎牙,“我家侯爷心善,不喜欢埋怨他人,这番话末将还是头一回听。”

    沈复念还笑着,嘴里却轻轻飘出些长言短句来。

    “这杀千刀的!不给我添彩也就罢了,还到处以闲言碎语污我名声!下次叫我碰上,看我弄死他!”

    当年他瞧见季徯秩时,那人身子大半被叶掩着,他眼睛又不好,离得远了只能隐约瞧见季徯秩面上的轮廓,这才半瞧半想地补出了张女子颜容。

    他不过一时糊涂,宋诀陵这厮怎么能记到今朝?

    姚棋随他家主子,耳朵好,把沈大人那蚊蝇之声听了去,还要装着没听到,“大人您想弄死谁?要不要末将给您递话?”

    “弄死我自个儿!”沈复念抬眸瞧了他一眼,嘴角溢出了丝薄笑,“姚副将您也真是不明是非,好话坏话都原封不动地照搬,日后您碰见的大人可不是都生了我这样的好脾气。您还是多向侯爷取取经,学学人情世故罢!”

    沈复念耐着没拿那营里的摆设出气,窝着一肚子火出帐去了。

    那姚棋不浓不淡地瞧着逐渐逝去的青袍影,思虑良多。

    姚棋明白宋诀陵说这沈复念笨,不过是笑言。

    那人目盲心不瞎,“秋毫御史”的名声在外,谁人不知他有洞若观火的本事,那真真是逮着一个小疵漏便能翻出不少腌臜事。

    四疆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一个个都想倒打一耙,可惜沈复念为人谨言慎行,不落把柄,根本就不是个没本事儿、只知啃书的酸臭文人。

    今日那人情绪如此外露,应是信任他家侯爷与宋诀陵的缘故——

    七日后。

    月落参横,翠竹之叶随风晃,在窗棂上打下虚虚的影儿,沈复念坐在藤椅上抓着账簿瞧。

    那些帐做得很是工整,叫人一瞧便知是季徯秩的作风。

    他出访前便知晓这稷州由季徯秩掌权,又有喻戟与宋诀陵做门将,多半不会为贪官筑安巢,他到这稷州走一遭显然不过空空耗时费力。

    可他又没法不查——朝堂与四疆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沈家次子,一个个狞笑着就等他马失前蹄,好将他这朗然傲子摁进泥潭里头染成污泥之色。

    他用拇指摁了摁额角处的太阳穴,瞪着爬了血丝的眸子接着细细读,直到纸上的那些个字儿全都化成了瞧不明晰的墨迹。

    “哎呦!我这恼人的眼睛!抠出来送回缱都给我哥煮粥吃罢!”他将那些个账簿“砰”地往桌上一搁。

    沈复念的眼睛不好早已成了京城人尽皆知之事。

    他九岁那年,不知缱都哪家人没沉住气朝沈家下了手,差点没把这沈家二公子给毒瞎。

    好在沈府不远处立着座医馆,大夫来得很是及时,他这双眼睛才没真废了。不过左右逃不过,那毒还是给他留下了余疾。

    就这么说罢,十步开外,这沈复念瞧不清人脸,有时用眼过甚,人家哪怕凑到他跟前,他瞧人也似隔了几层纱。

    这眸子彻底断了他要骑马射箭的念想——谁敢让他这个半瞎子拿剑耍刀?

    他若成了武将,上了沙场,捅死的恐怕是敌是友都辨不清!

    当年他科举中进士,沈府里外皆是难掩的欢喜,可他羡慕的却是他哥那遭沈家众人冷眉冷眼的武举状元郎。

    这美人儿自九岁起便再未瞧清远山飞瀑,重霄壮寥,他被推搡进了一方窄小天地,只能于书卷中摸索何谓广阔。

    这么多年,这眼疾仍是他不可化的浓愁,但他早已自销怨气,安分地在这世间做个风流文人。

    好在他眼睛虽落得个半废,但脑子可依旧灵光。这会儿他瞧不清字,他便阖上眸子细细捋四疆诸事。

    魏風中部皆是富庶之地,最有可能藏有脏钱田产的可不就在那儿?然而这洛家的御史大夫却把他沈复念遣去了边疆。

    这也就罢了,毕竟魏風的弊病在北疆,自打魏風一十五年来,那地儿已然流脓生疮。可不知洛家那老头安的什么心思,一定要叫他照着东南西北的顺序查。

    能有什么心思?

    可不就是忧心他这沈家子立功?!

    他将那阅完的账簿垒在一旁,抽出张大得很的山川图来瞧,不住地拿指在上方滑动。

    从稷州到北疆得先查原东道的乾州,再到江北道的启、艮、坎三州,最后才能查到峰北道的鼎州。

    他那身为先朝宰相的师父曾给过他几句忠言,他道:

    “你如若想当个富贵官,那便在中部的浊水中游,绝对叫你明白醉生梦死的滋味。你若想当个安闲的清官,那便去东南西三疆走走看看,莫要伸手碰北疆。但你所求若是抚绥万方,名留青史,那便用一生去将鼎州翻个底朝天。”

    沈复念并不惧怕生死殊途,也不在乎差事轻重。他读尽儒卷,却长念金戈铁马,以至今朝虽生了武人的侠肝义胆,却也不落儒士最重的二字风骨——那是铁骑梦逝后重栽的文人兰。

    这鼎州,他是无论如何都要去。

    半晌过后,他见自己那眸子没有转好之势便高声唤来了贴身侍仆,要那人念些东西给他听。

    沈家人以往只养文官,为彰显风流才华,便叫那些贴身侍仆也跟着主子一道识字,好为他家搏个体面。

    沈复念那少言寡语的侍仆唤作轩永,自小伺候这沈二长大,对那人的眼疾早已摸得比他自个儿还要透彻。他明白照沈复念这性子估摸着又要彻夜忙活,便提前命人熬了帖药与一碗糖蒸酥酪,摆在托子上一齐端来了。

    轩永将那两碗东西摆上桌,这才接过沈复念那从江湖探子那儿买来的消息,念道:

    “昱析一年至今,启、坎二州边界匪虫肆虐。”

    “启州与坎州的匪患?”淡笑僵在了沈复念的玉面之上,同那蹙起的眉一块儿拼凑出一脸的苦态,他深吸了口气,道,“徐尚书与其夫人被那地儿的土匪劫杀已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儿的匪患竟还未得治么?”

    沈复念愈言愈激愤,直至嗓子嘶哑,干咳了几声这才冷静下来,道:

    “……可惜那地儿闹得再严重,我也惟有干瞪眼的份儿,谁会允许我这弱文官去同山匪对峙呢?笑话!”

    他将那碗点心拉近了些,捏着调羹搅那甜酪,轩永瞧了他一眼接着道:

    “昱析三年,坎州修桥。”

    “昱析四年,天子命鼎州往翎州运粮饷。”

    “鼎州?鼎州可不兴往他地运粮啊?噢……悉宋营……”沈复边听边思,手上动作也没停。

    “昱析一年,方纥军营开盛宴,名曰祈福宴。”

    “昱析二年,方纥招募大量新兵,剔除营内不少忠兵老将。”

    “昱析四年,方纥更改悉宋营兵制,改重骑为轻骑,并购置大量母马幼马。”

    “停停停!”沈复念那脸上已溢满了不解之色,“这方大人是哪路牛鬼蛇神?惹这么多祸,朝廷那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奴不知。”

    “成。”沈复念压下急色,道,“接着念。”

    沈复念舀起一勺糖蒸酥酪却没送进嘴里,一调羹一调羹地不停上下翻着那碗点心,调羹碰碗“哐当哐当”地响。

    这轩永念着念着,隔一阵就朝沈复念瞥几眼,可那半瞎的眼睛正迷糊着呢,哪里注意得到?

    半晌,这轩永忍无可忍,沉声道:

    “二公子,这奶酪您是吃还是不吃?如若您真瞧不上,不如趁早把那苦口良药吃了!”

    沈复念这才发觉这么大半天,那点心自己是一勺没动。

    “嘿瞧我这德行!”他自嘲地拍了拍掌,而后掐着鼻子把那碗药端起来喝了。

    那药咕咚咕咚地由喉入腹,白瓷碗终于见了底。

    “饱了!”沈复念摸出块帕子抹嘴,又笑道,“我喝苦的治眼睛,你小子过来吃点甜的润嗓。”

    谁跟他家公子说吃那齁甜的东西能润嗓的?

    那轩永不喜不怒,“这是奴专门唤人做给公子吃的。”

    “这是你公子我叫你喝的。”沈复念将那碗朝他推去。

    轩永只得硬着头皮去捧起那碗甜腻腻的点心——这是沈复念的口味,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甜罢?”

    那轩永趁着沈复念眼睛还没好,往里头掺水,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

    “甜。”

    可那沈复念这会儿耳朵却尖了起来,“干什么呢?又瞒着我往里头倒水是不是?”

    “……”——

    沈复念睁眼时只瞧见了一侍女踮着脚在收拾屋子。

    他不知是何时睡去的,此时已是正午了。

    他将轩永给他披上的氍毹揉成团搭在膝上,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方才臂下不知被谁压了张薄纸,上头写道:

    “还请监察御史大人速速前去鼎州治治方纥那狗崽子,莫要在我稷州虚度光阴。”

    这宋诀陵的字可好认。

    “呵!奔去了千里之外前,还不忘托人给我捎信。好你个宋落珩,求人办事还敢给我那般问候?”沈复念用指狠狠碾了碾那张纸,撒气后才又将那纸抚平,叠成四方状收入衣中。

    自此,这沈复念动作愈发快了起来,每天皆熬得不知日夜黄昏。

    轩永担心他眼睛,差了几个稷州大夫来瞧。那些个人皆异口同声地道沈复念这双眼要真这么熬下去,不出四十就得瞎。

    “好呗!”

    “瞎就瞎呗!”

    沈复念笑得没心没肺。

    他这拼命三郎向来拿眼疾不当回事儿,总留身边人干着急。

    可他忙归忙,公私一向拎得很清,明白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

    他撑到稷州事处理妥当了,登时就拉着轩永往龛季营里奔,那轩永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跟在他后头疾走。谁料那沈复念进了营,逮着那宋诀陵的近侍栾壹,道:

    “小兄弟!听着。”沈复念那眼周自生红晕的桃花眼弯了弯,游鱼般的笑意于眼波之中肆意流转,“我明日便要启程奔赴乾州,你替我给你家公子捎句话,就跟他说……”

    那轩永立在一旁将那话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瞧着沈复念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再瞅瞅栾壹的那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儿,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办法!

    他家二公子就是这么个人!

    第053章 麟宫戏

    荷月已至, 火伞高张,这祧都内却瞧不见一朵芙蓉,笑对熏风的皆是披了白衫的麝香百合。

    距安漓戌允诺已过了几日, 季徯秩趴在窗边盯着外头瞧, 被那灼日泼了一身橘黄。

    “来人了。”

    那季徯秩噙了抹笑,凝神瞧着楼下那兵士模样的汉子。

    宋诀陵正横着歇在榻上, 仰着面拿鹿皮拭剑,懒道:“可惜了!我今夜原是要同安大爷去青楼吃酒的。”

    喻戟这恪遵旧仪的儿郎听不得那番话, 刚要寻个手边东西砸那纨绔, 季徯秩却先好言相劝道:

    “吃酒?二爷, 我劝您还是莫要拈花惹草, 小心人家会错意, 赖上您。”

    “谁能赖上我?”宋诀陵将剑尖压低,挺了身子坐起来, 接道,“我当了那么多年的缱都混子, 秦楼楚馆里头的哪个姐儿敢往我身上赖?”

    “您还得意上了?那些姐姐们恐怕是瞧二爷您生得人高马大的, 脾气又不大好, 怕您摧兰折玉才不敢挨着您罢?”季徯秩笑吟吟的, “怜香惜玉和您不挨边儿, 您还是多同阿戟学学!”

    宋诀陵见那人谈噱自若, 闷笑一声, 没说话。

    楼下那汉子前脚刚走,店小二便给他们捎来了口信,手中还揣着一叠浣洗后拿香熏好的衣裳。

    “大人, 那人说今个儿傍晚,要来人接您仨位去宫里面见余君。”

    方才喻戟坐那儿喝茶扇风, 这会儿才收扇起身朝那人点了点头。可他堪堪接过那衣裳,眉头便蹙了起来,“宋二,你这是拿了什么香托人薰的衣裳?”

    “鼎州香。”宋诀陵那长靴方踩稳了地,长剑便被他横在了膝上,“怎么?又不对您胃口了?”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浓了……”那喻戟稍稍掩了掩鼻。

    “十六州多少人对这香趋之若鹜,喻将军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天上仙,鼎州这铜盘重肉您闻着臭罢?”

    那喻戟莫名其妙,这宋诀陵今日说话怎的这般夹枪带棍?

    “我还没开口训斥二爷,您倒寻上我了?”喻戟拿澈眸盯着宋诀陵。

    那宋诀陵闻言皮笑肉不笑,“说笑罢了!喻将军怎么又当真!”

    喻戟懒得同那人理论,只将那叠衣裳摆在桌上端量了半晌,又道:“你俩一日更几回衣?”

    二人皆没吭声。

    能说什么?

    说云雨高唐脏了衣,不得不换么?

    那宋诀陵拿手摩挲剑柄几回,这才泰然道:“眼瞅着归稷州的日子近了,不把那些个新衣裳都穿个遍,岂不可惜么!”

    喻戟将那衣裳分好,淡道:“日子还长,有的是机会供您着新裳,这会儿着急忙慌地试新衣,怕不是吃酒吃昏了。”

    “我算算……最迟后日便能归乡。”宋诀陵将剑插回剑鞘之中,笑道。

    “还不知道此回入宫凶吉几分呢,您就又知道了?”喻戟狐疑道。

    由于他常年笑着,开口说话时总有些温柔得很的嗔怪口气,可这屋里头的那俩人明白,这人在心里头冷笑呢。

    “喻将军若不信,瞧着就是了。”——

    日落西山,那天幕上布满了橘红交杂的云霞,安漓戌派来的马车在客栈外候着。

    那御马之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将那些个众人夸赞的妙郎君皆当云烟,瞧都不瞧一眼,待人坐稳了,这才问一句:

    “大人们都上车了么?”

    喻戟应了,那车便悠悠晃起来了。

    众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倒是那老车夫催马跑甬道时开了口:

    “诸位卸剑罢!”

    喻戟正犹豫着,那宋诀陵已先起了个头,将身上长长短短的剑全都卸了个干净。

    喻戟摁住他递剑的手,低声问他做什么,宋诀陵却哈哈笑道:

    “老人家与余皇予我们以相似规谏,恐怕其中渊源不少。”

    那老车夫闻言缓声道:

    “这离入宫还有些距离,诸位若不烦,我倒是能略述一二!”

    “我原是这宫里头的替先皇驱马的老人,后来余君势微,安太常卿见我敦实便将我收入了安府。我人沉厚寡言,恰合了那大人的意,便将我派去接送像你们这样的贵使入宫。”

    “外国使节不晓得于余国佩剑入殿乃为一桩死罪,随身佩剑的习惯又不易改,便常犯此错。往常殿外会有负责搜身的禁军,可近年安君掌权后便变了变,这殿外将士在或不在都有讲究。若是来客不趁心,安大人便仗着权撤了门口的兵……”

    这岂不是能杀人个措手不及又有理有据?

    三人默默将剑卸了,下车之际,那老汉又朝季徯秩递了个卷轴,道:

    “有一贵人唤老夫把这东西亲手递给贵使。”

    季徯秩接过瞧了瞧,瞳孔微缩,赶忙将那纸揣进袖带之中,朝那老翁推手作揖,“多谢老人家!”——

    晚风凉的很,三人行至殿门处发现那儿果真没了搜身的将士。喻戟细细回味一番,只觉颈后浮了层薄薄的冷汗。

    那层层鸦青色的锦布照旧垂着,搅出一席障目的紫绿,像是那殿里藏着什么不可宣于众的东西。

    他们来到殿中时,殿里头除了余安两君,还有约莫十个带刀侍卫与三两个锦衣玉带。宋诀陵方瞧见那些个人便低声笑道:“这么大阵仗?”

    喻戟撞开宋诀陵的肩,越过他推手作揖,道:

    “外臣参见陛下。”

    余之玄难得没再戴着脚链,许是因此,今日他开眉展眼,那双平视他人时有几分下三白的眼睛,此刻正因笑着而较往日温柔许多。

    “平身罢!诸位今日前来又为何事?”他说。

    “外臣今日前来为的是同您谈谈租借熹文城至今及往后所需的恶金。”喻戟没再寒暄一二,直截了当道。

    那帝王闻言面色平静,他撑着龙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抬颔示意阶下一人,道:

    “高尚书!您算算,这熹文城值多少银子啊?”

    “这……”那福态横生的户部尚书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瞧了安漓戌一眼,才又答道,“回陛下,无价。”

    “哦?那我不就得由着贵使们开价了?”那余之玄眯了眼,朝着宋诀陵一干人道,“诸位开价罢!”

    “听闻贵国一年产铁量将近一千两百万斤。”宋诀陵冁然一笑,“不如一年交付一百万斤铁,直至归还熹文城如何?”

    安漓戌没拦着余之玄,只瞧着面前人唱戏,只轻声道:“谬想天开!”

    那余之玄倒是笑了笑,“怎么不行?只盼贵国莫要扰城中余民安生。”

    “魏風之人,抱德炀和,以燮和天下为任,从来就非喜搅他人清欢之徒。”喻戟抱拳,“还望陛下安心落意。”

    余之玄淡笑着点了头,那户部尚书于是拿帕子抹了额上汗,铺开张纸来动笔落墨。

    那殿中凝着,直至那户部尚书搁了笔。只见他细细瞧了一番又捏着那纸的顶端抖了一抖,这才把那呈文递了上去。

    那余之玄是个卤莽之徒,粗略将那纸扫了一眼,便攥着玉玺印往下摁。

    “陛下且慢。”那安漓戌见状终于开了口,缓缓行至那三人身旁,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见着没佩剑才开了口,道:

    “贵使前来之际可携了盖有玉玺印的通行令。若无,岂非披着魏風官皮擅闯国境?”

    “大人何必这般严词厉色?”季徯秩方才还一直垂头站在影子里,这会儿才徐徐走出推手作揖。

    那人儿抬起头时,眼里盛着邪邪笑意,唇色与肤色皆有傲人颜色,像极了中宵哺出的惑人金华猫,叫人顿悟褒姒一笑失天下之缘由。

    “安太常卿可是说笑了!我们如若未得陛下许可,怎么能进这余国的京城?”

    “有的是办法……就比如逼迫那熹文城里的梁大人。”安漓戌不疾不徐道。

    季徯秩的半边眉方挑了挑,眼睑便随之垂了下来,他自袖带中取出盖有玉玺印的通行凭证,笑道:

    “安大人可还有什么要查的么?何不一并道来?”

    安漓戌哽了哽,转头去瞧坐回龙椅的慵懒男子。

    往日那人皆会撇开脸去,满面嫌恶,今日却不然。那人没逃,直勾勾地迎上安漓戌的目光,一片云淡风轻模样。

    那人眼中蕴意浓浓,叫安漓戌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咯噔,他还没缓过来,那余之玄已经笑着开了口道:

    “安大人是真糊涂了?玉玺印都瞧不出来了?这还用得着盯着朕瞧么?”

    那安漓戌缓过劲来,见无处可再刁难这三人,便索性不演了。

    “来人!”他说。

    他又斜瞥了宋诀陵他们仨人一眼,收了嘴角虚虚笑意,凛然道:

    “不留活口。”

    那些带刀侍卫闻言齐刷刷地抽出利剑,朝那仨人飞奔而去。

    “还不快给我住手!”余之玄怒喝一声,“谁准许你们在我殿里打打杀杀?”

    可没人听他的。

    哪怕他站起身来,也没有人朝他这边看,好似这片喧嚣与他之间隔了万堵宫墙。

    季徯秩用两指夹住砍来的刀柄,三下五除二便卸了刀上力。那刀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震得那士兵疼得撒了手。

    这刀转瞬被季徯秩夺来踩在靴底,他见那人俯身要夺,便一踢一勾将剑收在了手中,转瞬便架上了那人的颈子。

    喻戟背着手闪躲后退,蓦地伸脚向前一蹬便将那追着他砍的兵士掀翻在地。他劈手夺了他的剑,往他的掌心滑了两道伤,叫那人一时半会儿握不了剑。

    宋诀陵单施拳脚便叫几人倒地,可他旋着手腕儿还像是在玩儿。

    那户部尚书哪里见过这般场面,猫着腰缩在殿中一隅,眼里的惊恐满得快要溢出。

    什么时候使者竟养得比精兵还更刁悍了?

    这三人起初还能招架,可当那禁军将领云無领着一队披甲戴盔的人马将他们围住的时候,他们仨只能撒了手中剑,摆出投降模样。

    “安漓戌!”余之玄怒吼,“你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乃魏風贵使!不过是按旨意办事的可怜人,何至于置他们于死地!”

    “无辜?当他们拿刀架上梁大人脖颈之上时就与无辜不沾边!”

    “夺城占地,错的本就是我余国!你莫要再一误再误!”余之玄嘶吼道。

    “陛下,微臣一直想给您找机会上一课,但您与臣独处之际总佯风诈冒,这不才挑了这仨贵使陪您,今儿这般全赖您!”

    第054章 爱恨散

    “赖朕?朕瞧你是真真疯了罢!”

    余之玄攥着玉玺, 几近嚼穿龈血,“安漓戌!你知道杀了他们魏家天子会作何反应!”

    安漓戌仰天长笑,他道:“余之玄啊余之玄, 你好天真!魏風如今已然二面受敌, 如若再得罪我余国,你猜那魏風的香火还能延续多少年?”

    “对啊!”余之玄忽地拊掌大笑, 那还未习惯卸去铁链的轻足向后跌了好几步,“安太常卿!你瞧朕整日呆这宫里, 人都傻了!”

    他突然扯下腰间的玉佩砸了个稀碎——那是安漓戌赠他的继位之礼。碎片蹦在安漓戌的脚边, 满殿之人都盯着那皇帝瞧。

    “安漓戌!”余之玄吼得撕心裂肺, ‘辅车相依, 唇亡齿寒’【1】!如此简单的道理, 你怎就学不会?!”

    那安漓戌还从容自若,只默默将那大块的碎片拾起拢在手心, 谁料一个不慎便被那东西划破了指。他正打算抽出块帕子拭手,哪知他袖里揣着的那条金蛇却猛地窜出, 朝他指间伤口上狠狠一咬。

    蛇牙里的毒液渗入了皮肉之中, 叫他一口气都喘不匀。他奋力甩开那蛇, 接过禁军手中的剑将那金蛇劈成了两半。

    蛇血悬在剑梢, 滴滴答答。这一砍将所谓“蛇君为上”的无上真言全都剁成了烂肉。

    那些禁军瞪眼瞧着, 额上落汗——那可是金蛇!

    太常, 掌陵庙群祀, 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2】

    这安太常卿居迎送神主之位,胆敢弑神?

    那禁军丛中群情激愤, 已有人暗暗生了异样心思,扶住了腰间长剑。

    安漓戌没理, 只取出个药瓶来给伤口抹了点儿药,瞧上去有些恍惚。

    “怎么?想不到自己还有被金蛇咬的那一天么?”余之玄哈哈大笑,他抖着指,指着阶下的一张张脸,道,“瞧瞧你们那或惊恐或愤懑的脸啊!第一次见人杀蛇罢?当年朕被关在满布蛇的屋中,杀了多少蛇,侍仆进来瞧见满屋的蛇尸便疯了,朕听他不准朕继续杀蛇也疯了!你们都拿蛇当仙人,可自打朕瞧见堂堂庇国祐民的金蛇也会食人肉后,朕便明白,什么蛇都不过冷血的畜牲!”

    “陛下,”那户部尚书苦口婆心,“我余国得蛇君庇佑百有余年……”

    “闭嘴!”那余之玄高声道,“蛇君,蛇君,治这国的是人皇,救这国的人也只可能是人。你们的神明只食香火贡品,才不管这人间龙争虎斗。你们日日得鱼忘筌,逼出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们将余氏的功劳挂在拜神的头上,自欺欺人,这么多年过得可还欢喜?”

    安漓戌摁住那伤口,为他开脱道:“陛下莫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爱卿怎不直接道我害了疯病?”余之玄移目安漓戌,他抽出玉簪,顺而将冕旒抛于地。

    那乌发尽散,他也终于显露出歇斯底里的怪样,道:“朕本不想于众人面前揭你安家之短,但如今已是忍无可忍,余国有安家可谓遭逢千年灾祸!”

    “你爹装得多清正,可背地里借朕手杀了多少人?他于朕给皇兄送的酥饼里头下毒,逼得朕与三弟四弟反目成仇。他派人屠了云家上下百十人,披了御前侍卫的官袍……”

    “他毁朕名声,剖朕挚友,妄想以蛇要挟朕便能养出一个束手束脚的傀儡皇帝。但朕可是余之玄啊!见经识经,百步穿杨的余之玄!朕年少出征,杀了多少秦贼,谁料回京后却碰上你爹这天杀的太子太傅!”

    “我好恨啊!安漓戌!若非我惧蛇,你爹又怎会盯上我!”

    “余之玄!”那安漓戌高喝,“闭嘴!”

    “安漓戌!朕真心待你那么多年,甘愿以百官之位为媒,聘你为后……可结果呢?你助纣为虐!你分明知道那些龌龊腌臜之事全是你父亲的手笔,却仍佯装不知,眼瞧着朕亲朋皆散,耳听着妖言惑众!避子汤夺去朕多少孩子,不尽折辱又埋了后宫多少佳人……你要朕死何不给个痛快?”

    “谁要你死?”

    “哦!我糊涂……你求的是令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余之玄愈说愈发激愤,竟踹开地上碍路的冠冕,要冲下阶去掐那安漓戌的颈子。

    那宋诀陵虽被人在颈子上挂了刀,倒也毫不慌张,靴子轻轻踏着地,不知在等什么。他瞧着那余之玄的动作,忽眯了眼。

    好生奇怪——那人分明可以跑得再快些的,这样冲过去,何时才能到头?照这样看来,那人准会被近卫拦下的罢!

    果不其然,那余之玄还没冲到安漓戌的跟前,安漓戌的近卫已把刀横在了他颈前。

    那余之玄一下便止了足,但那面上却了无邃容,反眨闪着异样的兴奋与急迫,他又开了口,苦笑道,“安漓戌……你知道么?朕当年真以为你是来救朕的……朕真以为这无边苦海里有你渡朕……”

    那近卫虽把刀拿得很稳,但一想到余皇的命被攥在了他的手里,便有些急张拘诸,生怕真犯下弑君大错。可他又忧心这疯君伤着了安漓戌,便只得咬牙撑着。

    谁料那余之玄拿手轻轻地抚了抚那银亮亮的剑身,得逞似地笑:

    “今日你们把刀剑架在朕的脖颈之上,是想拿阎王爷吓朕,可是……漓哥……”

    那余之玄幽幽地唤,里头不知藏了多少缱绻,多少不舍,“你知道的……朕一点儿也不怕死,朕怕的是不能死!”

    “阿玄!你听我说……”那被攥在手中的药瓶子“砰”的落了地,安漓戌神色仓皇,浑身战栗。

    那近卫意识到什么,刚想将长剑移开,谁料那余之玄赤手握住了剑身。那近卫挣扎半晌剑却岿然不动——他小瞧了这玩弓耍刀的帝王。

    “别动。”余之玄笑说,似乎那血淋淋的、被刀嵌入掌心的手没生在他身上。

    “这殿里头全是蛇血腥臭,朕磨去了蛇纹,终究拦不住蛇威。三年了,朝臣日日在太常卿府叩拜神明,朕却只能孤身于寂寂空殿哼唱《玉树□□花》!这荒唐日子该到头咯!”那余之玄咯咯地笑,叫人脊背发凉。

    “朕翻遍了这余国的各个角落却寻不着安太傅的下落,没办法报答他亲授朕帝王心术与君子六艺之恩,可朕情真意切地谢你爹把将门骨摧成奴颜木,将清白子染成污浊虫!哦……差点忘了,朕还要谢你!”

    “别说了!”那微弱之音失了这安太常卿平日里头带着的凌人气势,像是长街乞儿拿着破木碗跪求几枚铜钱的低低叫唤。

    可那余之玄像是没听见,“我谢你将天子变作禁脔,谢你将有情人变作无情客,谢你绝我爱,断我脉,杀我妻,屠我子。你得意,你欢喜,你居高临下,你爱而不得!你好可怜!安漓戌,你想要的权、财、位,都有了。你放过我罢!”

    那森凉话语没入了殿中的每一人的骨,揪着他们的心脏一通乱打。

    “阿玄,你冷静点儿……”那安漓戌的脸色煞白。

    那余之玄却笑着将脖子往那利得很的剑上倚,只听“嗞”的一声,安漓戌眼底便只剩了殷红,耳畔还听那人言:

    “这最后一课,朕给你上!千金易得,安定难买!”

    眼瞧着那帝王就要跪下,安漓戌飞奔上前推开了那惶恐不已的侍卫,怒道:“滚!”

    他接住了那仅剩几口气的人儿,好似搂着了坐在枝头观人间的神仙——那人俄顷便会飘走。

    “来人,传御医!!!”

    “朕、爱、你。”那人吊着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放他们走。”

    余之玄晃悠悠地伸手往安漓戌的眼上抹了一抹,将安漓戌那双漂亮得很的眼睛阖上了,好似死的人是他安漓戌,不是他余之玄。

    “莫再看。”他道,随即垂下了手去没了声响。

    “别走……别走!阿玄!你别留我一个人,别走啊!”

    安漓戌阖着眼眸哭哑了嗓,像是那深夜啼血的望帝。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儿,一刻不停地吻那人的额,泪水稀释了余之玄在他面上勾出的两道血痕。

    他被一寸寸绝望攀上,那手心传来的冰凉近乎要将他嚼碎吞没。

    他一直都明白的,自他冲进书房替他爹拦了余之玄的刀剑,余之玄便百念皆灰。

    是他亲手斩断了那人的满腔真情,捏碎了那人的一颗真心。

    但那人又聪明得很,他一直都明白他安漓戌想要的是什么,明白如何能叫他安漓戌欢喜。

    于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死前仍能道一句“我爱你”以求熹文城事和平了解。

    全是他害的。

    他这几年都做了什么?

    囚,吓,辱。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御医上前将安漓戌与余之玄分开,可是那时余之玄已经断了气儿。

    季徯秩瞧着眼前惨状,喉结上下动了动,情不自禁地要去寻宋诀陵的手,谁料那人先他一步将手缠了过来与他十指相扣,像是再说“莫怕,有我。”

    不知过了多久,安漓戌仍旧保持着垂头跪姿,只唤人拿来玉玺,抖着手在那呈文上留下了印。

    又是半晌,那余之玄站起身来,穿过了禁军丛,将那纸双手奉给宋诀陵,“微臣先前多有得罪,望您仨位见谅。”

    那史官抹着泪:玄蛇六年,帝崩于青麟宫,无嗣——

    殿外吵吵嚷嚷,像是养了百笼雀。

    余之玄跌跌撞撞地行出殿门,却见殿门上悬着两个人头——那是安大爷与那四娘。

    他慌了神,踮起脚去捧那头,去解那长绳,却见红紫青绿袍子将殿外丹墀铺满,还听那些人高声道:

    “臣求挞伐安家,为曝尸荒野的数万灾民讨回公道——”

    声如轰雷,天崩地裂。

    他“砰咚”一声跪在了百官面前。

    第055章 说书人

    大暑·余国祧都。

    茶馆里有个说书人, 手边挨着个惊堂木。只见他把扇一甩,醒木一拍,“啪”地一声后就开了腔。

    “今借了这贵地当然得说个贵府!说谁呢?说说那臭不要脸的‘活菩萨’!”

    看客闻言皱了皱鼻, 那说书人却笑弯了眼。

    “话说这余家天下, 一朝忽生双王。那‘真皇’安君博得多少欢喜,朝臣不拜余君拜安君, 皇宫寂寥安府闹!哪知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不久前,街头巷尾出现了个小人, 那人不知从哪将安大爷与四娘私扣赈灾粮饷的旧账翻了出来!这就罢了, 他还不知如何将这些个消息送进了刑部尚书府中。这事儿可一下便惊动了六扇门!哎呦看官您莫急, 这都算不着事儿!”

    “有安君这万家生佛震着场面,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哪有人敢查安家?安大爷和安四娘存了侥幸呦,账目乱成一团也没放在心上, 每逢共犯便宽慰‘安君那可是真皇’!”

    “各位看官你猜接下来怎么着?偏偏就是昨日那安君离府之际,那刑部尚书率领二十余人踹开了这安府的大门, 人赃俱获!”

    “‘怎么会?’那安氏二人抖着唇, 这刑部尚书咬牙切齿, 怒喝一声‘怎么不会’!”

    “原来这刑部尚书姓夏!姓夏怎么啦?这夏尚书啊爱女如命, 那是恨不得将满城金玉都买来装点她一人!后来那娇娇女入了宫, 成了夏嫔, 光宗耀祖!后来那夏嫔还沾了雨露, 好事成双!谁知那安君担心那夏嫔生出个太子呦!给那美人儿连灌几碗烈药。太医一看,不好!那药伤了身子,这夏嫔命中再无子女啦!那娇娇女哪里受得了这羞辱, 前日跳井没了!”

    听众溘然抖了抖身子,“暴虐无道!”

    “接下来怎么着?这么大的案子, 树倒猢狲散呦!那些个曾依附安家的臣子为求自保,斩下了安大爷与安四娘的头颅悬在青麟殿外,还罗列了那俩人的一箩筐罪状,跪求皇上为曝尸荒野的灾民讨回公道呦!谁知那安君从宫里踱了出来,还抱着皇上的尸身!”

    “嗬!弑君!死罪!”馆中惊呼一片。

    “看官您猜接下来如何?这余君啊不是他安君杀的!好罢!留他一命!安君虽不再得臣心,但手握禁军重兵,还算活得下去。可不知为何那禁军将领忽然反水,不听安君话了呦!满朝文武酸臭赶忙忙拥立二皇子为帝,改朝换代都跟玩似的!这二皇子方继位便叫禁军清了安四爷手下的门客,将安府上下全拉去刑部受审。怎么?您问为啥不去大理寺?因为这安四爷是大理寺卿,这大理寺失了龙头,没法子审案嘛!”

    座中唏嘘一片。

    “好罢!这故事未完,朝堂风云何日平,还待那刑部给个交代,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醒木一拍,伙计敛钱,那四人往里头抛了几枚铜钱,便出了茶馆。

    街上闹哄哄的,到处是抓人的捕快。

    他们逮着个锦衣官袍老爷,照着那画像一比对便给那人套上了手铐。看客们吵嚷嚷地围成了个圈,七嘴八舌地传着一些虚虚实实的轶事。

    这四人眼不带斜,与那些个看客擦身而过。

    “回客栈罢!那城门还不知何时才开。”宋诀陵说着,又朝栾汜使了眼色——

    那方继位的三皇子忧心彻查赈灾一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为防止一些大人畏罪潜逃,便将城门封了个彻底。

    这场巡捕到了未时方结束,那时栾汜正在城墙附近吃茶。方闻那守门将推开城门的阵阵闷响,他登时便付了茶钱跃上马去,赶回客栈知会那仨将军。

    自打昨夜那三位将军回了客栈,他们便皆是缄口无言模样。

    栾汜见到他们的时候好生惊诧。这些个将军到底怎么了嘛?怎么要回家了还这般失魂落魄地耷拉着个脸?

    他昨夜也没敢问,因为那是他头一回瞧见喻戟不带笑的模样。那人轻抿着薄唇,抹平了那因常笑而扬起的嘴角。

    这栾汜正发着呆,便被宋诀陵敲了脑袋,那人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包袱拎上车?”

    “掌柜的,这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那余皇已逝,只怕这些日子这祧都不会安定,万事小心,多多保重!”季徯秩抱拳道。

    那掌柜含着笑,目送他们离去。

    车厢内,宋诀陵先开了口,道:“待回到稷州后,谁将这纸送去京城?”

    “舟车劳顿,唤别人去不成么?”喻戟开口。

    “不成。”宋诀陵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人接手。”

    季徯秩方欲张口,那喻戟却又启唇。

    “我去罢。”那喻戟瞟了瞟二人道,“你们俩有的是不能离开稷州的理由,一个有责有活,一个……我回乡探个亲没人敢拦着我。”

    “成。”

    马儿行在有些颠簸的路上,连带着步子也缓了下来,车厢轻晃个不停。

    厢里头很暗,那宋喻二人都阖了眸子小憩,惟有季徯秩不住地掀帘往车外瞧,偷跑进来的光将他的脸儿照亮。

    宋诀陵不知何时已半舒开了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那张俊面儿,思忖良多。

    面前这个人儿来日定会身着绛公服迎娶哪家天姿国色的小姐罢?

    他会牵起那窈窕佳人的手走遍这稷州长桥,尝尽这珍馐美馔。也许他们还会有一个孩子,仨人共享天伦之乐事……

    而他,他将被鼎州黄沙给吞没,尸骨无存;或是一人负剑,踽踽独行,纵烈风染白他的头,任苦寒冻裂他的肤,最后长眠于那浩荡鼎州的某一处。

    也许,也许,有一日。

    他会悄悄纵马奔去稷州,躲在那苍青老树后,偷偷望一眼那侯府烫金的匾,然后逃兵似地奔离。

    也许,也许。

    他会讪讪拿绫罗蒙住他老去的脸,藏在黑暗里,瞧那散衙而归的侯爷将头倚在夫人的肩,还笑着伸手去揉孩子的头。

    也许他会边瞧边笑,放肆且欣慰,只是瞧见那侯府门阖上,他又会捂着面恸哭——他再也见不着那惊艳了他半生的红衣银冠少年郎。

    那猛烈孤独感如浪般打来将他扑湿,那被浇得湿|漉|漉的野狼正愣着,季徯秩忽地喃喃道:

    “我是如何也没把那俩人往那层关系上想。”

    宋诀陵半会儿才缓过劲来,张口道:

    “当时造访安府的时候,我试过那安漓戌的反应。我胡吹乱嗙说了那么一通,他却只于我道要杀余皇之际蹙了眉,神色怪异,我便猜想他俩应是关系匪浅。”

    喻戟揉着眉心,恹恹开口:“早闻余国男风盛行,不曾想连那人也未能幸免。”

    “幸免?瞧喻将军这般口气,不会还觉着那些生了龙阳之癖的男子皆是因了‘偷妇人,有损阴德;分桃断袖,却不伤天理’那般荒谬之谈罢?”宋诀陵怏怏道。

    那喻戟有些半睡半醒,闻言只轻道:“我未曾思及此癖好之缘由。”

    “喻将军说是这般,若我今朝道我有龙阳之好,估摸着您便要同我割席断交。”

    “那敢问二爷,现在坐于你身边的是什么妖魔?”喻戟将那惺忪的眼睁大了些,侧了眸子瞧着宋诀陵,柔声道,“我与你二人同床,那叫抵足而眠,可你与季况溟那般叫缠|绵!”

    “喻将军怎么说这般淫词秽语来污蔑人。再说,您说的如此肯定,难不成还有趁人睡觉扒窗的癖好?”宋诀陵眼底有些淡笑。

    喻戟将纸扇折起柔柔地拍了拍宋诀陵的笑脸儿,“俩位爷真以为能瞒天过海?你们那话本子我可是一字不落地念尽了……只盼二爷和侯爷若来日若有喜事,莫忘请我当座上宾!”

    “事出有因,可查无实据。话本子上的东西算什么?你见的少了罢?这世面上还有我和阿戟你的呢!”那看了大半天风景的季徯秩抿嘴儿笑,道,“阿戟骂二爷也就罢了,怎还叫我遭此无须祸?”

    那人轻笑一声,“我又非瞎子,你俩清不清白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若真想落得个耳根子清静,便莫要再纠缠不清,眉来眼去,收收那半嗔半喜的含情眸光。那眼神,你们分我余光,都能叫我尝着你们的餍足欢喜。”

    宋诀陵见瞒是瞒不住了,便索性破罐子破摔,笑道:

    “喻将军察觉得太晚,我俩之间可等不来玉带蟒袍,凤冠霞帔之日。我是纨绔无情人,侯爷是‘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1】’!我俩早已是萧郎陌路,您今个儿这般提起旧事,我是无所谓,侯爷未必欢喜。”

    “若非我实在困倦,今儿才不会这般饶了你俩。”喻戟说着,倚着厢阖了眸子。

    栾汜听得云里雾里,倒也过了问东问西的年纪,便只专心驱马,没开口问。

    宋诀陵斜眼瞧见喻戟倦容,便压低了声与那观夏色的季徯秩攀谈,“那殿中惨象侯爷瞧不习惯罢?”

    季徯秩松了帘,回身正坐,笑着没吭声。

    “不习惯倒也正常。京城与安定之地的将领多半瞧不见什么死人,不像北疆的官儿那般瞧见的全是山一样的尸堆。血腥腐臭终日不散,还得忖量如何把那些尸身埋于黄沙而免招瘟疫。”

    “这般场面我自是没见过的……”季徯秩道,“既然那儿这般不堪,二爷又为何要回去?”

    “有的人怕死,避之唯恐不及,有的人拼死也想冲到那地去,千金马觅封侯!而我必须回去,因为那是我家。”

    季徯秩苦笑了声,道:

    “二爷觉得我是无往不利的深宫雀,可这年头哪里不死人?深宫里有的是吃人的法子,上吊的,投河的,服毒的,跳井的,人逼人,人也留不住人。”

    宋诀陵这才清醒了点儿,笑道:“是我想得少了,皇家里头无净土啊!那是魏風人杀魏風人。”

    季徯秩哑然一笑,笑得有些薄凉,“宫里瞧着的多是幼年故事……如今的武将又有几人身不披血?面若观音的,笑若桃花的,冷若冰霜的,大家都杀人,我这长若祸水的又怎么可能无辜?圣上要人死,我们不能多言。千年帝王账,阴曹地府里的楚江王恐怕翻都翻不完。你我心知肚明,先皇不是错在杀人,错在杀了良臣清官。”

    “你在殿中时要握我的手,我还以为你怕。”

    那季徯秩笑得很淡,长睫投出一片薄影,叫人在他身上瞧出了丝稷州女子独有的温婉可人,“二爷我不怕,我只是见不得有缘无分,生死离别。”

    “那我和侯爷算什么?情深缘浅?”宋诀陵又用了玩笑口吻。

    那季徯秩抖着睫,终究还是阖了眸子,道,“宋落珩,你想要秀色可餐的禁脔,便不该来敲我这妖僧的寺门。”

    “我贪心!”宋诀陵将头仰着,敛了眼睑,摸了季徯秩的手来攥着,“我不稀罕胶柱鼓瑟,偏爱吹青灯,夺戒刀,掳妙僧,要那跫然足音。”

    “二爷待盟友也这般吗?”

    “明知故问。”宋诀陵挑了嘴角。

    季徯秩厌了他这般假痴不癫模样,便又将话题绕回前头,道:

    “二爷,问您一句,您说武将杀人,这文官也杀人么?”

    “杀。”宋诀陵道,“怎么不杀?”

    第056章 表兄弟

    他抬头望天时瞧见的是泛紫的黑, 月不知逃去了哪儿。

    他停下步子竖起耳来听,只闻林间有些风吹竹叶的隐秘声响。

    他忽然朝西边望去,那双浊眼倏然瞪大——那天幕上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弦亮得很的弯月, 刀似的。

    他脖子上浮起了些汗, 有些粘腻,有点痒。

    他忍不住了, 伸手去挠,谁知就在这时, 林间蓦地洒下雨般的箭, 将他捅成了筛子。

    他死了, 手上提着的行囊滚至一人脚边——

    缱都·大理寺。

    “京城又出大案啦!你听说没?那沈家老总管被人发现死在了林里, 身上全是箭伤, 都不成人样了!可吓人!”

    “什么?!还有这般骇人之事?”

    俩主簿正在谈天,付溪恰巧伸着懒腰进来, 他朝那些人笑了笑,“人都死了, 还要什么人样?再说, 死人有什么吓人的?死人又乖又安静, 比那些拿着弓的屠夫好太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

    “有什么好‘可’的?”付溪抬眸瞧着那主簿, 眼神幽幽的, 像是酆都城里眨着的鬼眼, “这京城最叫人怖惧的地方就是这大理寺, 最脏的地方也是这儿,如果缱都有鬼,不在深宫就在这儿!”

    “禾川!”那大理寺卿颜阳雪来得更迟些, 此刻背着手跨过门槛进来了,“怎么一大早上就拿人寻开心?谈天固然好, 但总这样可不行罢?缱都大理寺里头可不养闲人呐!”

    付溪皮笑肉不笑,推手作揖,“大人!下官知错。”

    颜阳雪朝他点了点头,拿眼神示意他坐,而后不紧不慢地飘去了主座。

    付溪瞧着那人傲世轻物的模样,就差咬碎一口银牙,心道:“狗崽子,不就是沾了你爹的光,也敢来这儿对我颐指气使?”

    “少卿,这案子咱们大理寺接不接?”那主簿坐在一旁低声问道。

    “要是没人报案,咱们就管不着!”付溪坐下,拿了文书来瞧,摆手叫那人住了嘴——

    缱都·沈府。

    弯月悬着,烛火燃着,灯笼打着,府内外都是热闹模样。

    今夜沈府那饭桌上照旧摆满了山珍海味。

    这沈家对吃东西分外讲究,百姓觉得他们图的是那叫人齿颊生香的好滋味,可只有那沈府家奴明白,摆上桌的不是饱腹之物,堆的全是脏臭银子!

    那些个沈家人贪的不过是不同于布衣百姓的名望体面。

    沈长思刚上衙回来,这会儿刚落座便听见他二叔三叔的那些个刚娶回来的妾室在低声议论。

    “哎呦!听说那老管家死了!死状那叫一个惨呦!”

    “谁说不是呢?”

    “莫提呦,晦气!”

    “姨娘们在议论什么?可否说与侄儿听?”沈长思耐不住转头去问。

    那些个年轻貌美的小妾见了这俊逸侄儿生了些羞涩,轻轻摇着头拿帕子掩了面。

    沈长思他娘是颜家嫡女,当年缱都出了名的大家闺秀,自是不太瞧得上这些个青楼出身的女子,便抬手把他儿子的头摆正了,柔声道:

    “你上衙一日,便是劳累一日。那么重的甲,阿娘拎起来都吃力。好容易才得来闲时,这会儿不好好吃饭,怎么东问问西问问的?”

    “阿娘,今日可有发生什么事没有?”

    那颜氏犹豫了会儿,低声道:“咱府先前那位老总管殁了!听说是被人拉弓射死的,就连身上的行囊也丢了,恐怕是遇着山贼了罢?”

    沈长思皱起眉来,琢磨道:“半月前不说他偷了咱家东西,畏罪潜逃了么?二叔当时还与爹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那人行囊没了,东西不就要不回来了么?他们怎么还笑得这般欢喜?”

    他爹和他二叔你一杯我一杯的捏着酒杯敬对方,时不时迸出几声爽朗的笑。

    沈长思边瞧,边忖量,眸子忽然缩了一缩。面前那二位的笑随之模糊起来,变成了两张嚼人血肉的大嘴。

    他突然一瞪眼,拍桌站起身来,那些个吃酒吃得正开心的老爷没甚反应,倒是他阿娘扯了扯他的袖,面上有些惶恐,蹙眉道:“思儿,你这是做什么?”

    因着要朝向沈长思动筷挑菜,他爹沈印这才趁着垂眸夹菜的功夫开了口,“沈义尧,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吃饭,还拍桌立这儿,是想造反么?”

    沈长思音色凛冽,好似春三月里初融雪的天儿,“爹,二叔,你俩昨日杀了人,是不是?”

    那谈的正在兴头上的二人齐齐愣了一愣。

    满桌人都不说话了,都紧张地瞧着沈印的反应。那年逾大衍之年的沈印抬起那双沧桑的桃花眼直直地望着沈长思,里面像是藏着针,他道:

    “你到书房来!”

    说罢,那沈印又拍了拍沈长思他二叔的肩,要那人随他一道去书房。

    沈长思那些个关系好的堂弟,现在都要出声劝,可他们一声“大伯二伯”、“爹”没吐出来,便被他们的母亲堵住了嘴。

    “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她们说。

    那颜氏还要劝沈长思莫要同他爹争,只见沈长思拿手轻轻搭在他阿娘的纤纤手上,道:

    “阿娘莫忧,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扯出了衣袖,带着阴沉脸色去了书房——

    沈家那书房里头挂着块御赐的匾,写着“盐梅舟楫”。

    沈长思进门的时候那两人正沉着脸瞧他,他也不怕,仍旧问道,“那老总管,可是您二人差人杀的?”

    那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动静。

    “是又如何?”那沈印带着明显的厉色。

    “您把好端端一个人弄死了,还问我又如何?”

    “聘了那老东西是我沈家遇人不淑!一个老窃贼竟胆大包天来偷我家东西,杀了他算不得什么!”

    “行窃本就罪不至死!‘算不得什么’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所谓盐梅舟楫的沈家,就是这般视人命为草芥的鲍鱼之肆?这与圈养吃人畜牲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孽障!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我早便劝你莫要习武,结果愣是没拦住,硬是养出你这般不知礼数的儿郎!还不速速跪下向列祖列宗磕头认错?!”那沈印忿然作色。

    “我、不、跪!”沈长思怒道。

    “啪!”

    一阵狂风掀来,沈长思那酥肤上很快便留下了他二叔的掌印,他二叔道:

    “你小子还敢嘴硬,当你长这么大吃的是自己挣的粮?你真有本事,就去跑遍这缱都,去扒别人家的窗,看看魏風九大家,哪家不杀人?!”

    那红痕爬上了沈长思白净如玉的脸儿,刺目得很,“他家杀人,我家就偏要范水模山吗? 狼不习羊,人不习狗,为何您偏要一意孤行,当染血的侩子手?难不成您见猪狗活得自在,也要学么?”

    他二叔不由分说又给他那有些肿的那半边脸儿来了一掌,为的就是要叫他痛定思痛。

    沈长思这武举状元郎怎么会拦不下这般雕虫小技?可他没躲在,也没拦。

    他爹心绪颇乱,索性背过身去,道:

    “这做官第一重要的是听皇上的话,第二才是不误本职。你今儿任职左羽林卫,不该不清楚皇上要杀你亲朋故友你也只能磕头应了。皇家有难算的帐,九家亦有各自的路要走,一味固守清根只会趑趄不前,若想行得顺遂,杀人是在所难免!”

    沈长思那双桃花眼里没有泪,唯有百念皆灰的怅然。他拿舌尖在口中顶了顶,挑了挑眉,长呼了口气,道:

    “我提刀侍奉皇家,终日于污浊之中游荡,如若那可叫我涤浊的沈家亦是如此的肮脏可耻,我宁愿此生再不踏入这沈府半步!!!”

    他的声音平静异常却生生揉皱了那二位的眉。

    “滚!”沈印扶着额,有几分不忍看的意味——

    沈长思原是想寻一客栈熬段时日的,但眼瞧自己今儿披着一身的甲,忧心住的时间长了会碍着人家做生意,便去了一家常去的酒楼厢房里闷声吃酒。他打算先熬过这夜,待明日置办了些常服后再做打算。

    他方吃酒没一阵子,便听自个儿那厢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他脸正疼着,也懒得瞧来人,只道:“谁劝我都不顶用!我不久后就随阿娘姓‘颜’,宁死都不再踏入那腌臜沈府!”

    “哦?”那来人笑道,“姓‘颜’好啊!我颜门代领风骚,不知叫多少高门大族可望不可及。”

    沈长思听着声,辨出来人,冷哼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姑母托人到颜府跑了一趟。”那大理寺卿颜阳雪笑道,“她原是想唤几个人下人去寻人的,我爹担心他们不知你性子,会误事,便把我踹出府来寻你了 。”

    沈长思闻言只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

    “见着你风华绝代的表哥不乐得手舞足蹈就罢了,怎么还耷拉着这样的脸儿?那桃花眸子可都不勾人了!”那颜阳雪见沈长思不怎么搭理他,又道,“你记得罢?小时候同咱们玩的那些小姑娘可是个顶个的漂亮,谁料她们竟全被你和阿念的那双桃花眼吸引去了。我当时一边气得想哭,一边想着要从你们里面挑一个挖一双过来呢!”

    沈长思淡淡瞧他一眼,灌了口酒,“安慰人不是像你这样的。”

    那颜阳雪拉了个椅子来坐,又掰过他的脸儿瞧了瞧,“啧!瞧你这脸!又被你爹打啦?不该啊……可是沈府里头又出什么大事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才不同你说。”

    “爱说不说。”颜阳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抿了一小口,又勾唇笑道,“不说不给你姓‘颜’!”

    颜阳雪不胜杯杓,平日里那跟酒有关的东西一概是不大碰的,今个儿为了哄他表弟,算是豁出去了。

    那沈长思见状嘴角这才有了点儿笑,“颜大人这‘一杯倒’还敢来挑事儿么?”

    “来颜府过几天如何?嗯?我们金贵的左羽林军大将军?”

    “不碍事么?”

    “碍个屁的事?”颜阳雪舔舔被酒烫的发红的唇,“你和阿念从前每回离家出走不都去的颜府?我爹疼你俩不疼我,老是拿拳头揍我,却总夸你俩,所以小时候我总打你们夸我自个儿。”

    “你小时候是不是真有点病?”

    “懂不懂说话……懂不懂?”颜阳雪用指戳了戳他的脑门。

    沈长思这才暂抛忧愁,笑开了些,“正好,我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舅父了。”

    “挺好……恰好这脸毁了一半,这么瞧来还能衬得我比较好看。”

    “……最近大理寺碰着什么大案没有?”沈长思顿了须臾,又道,“你怎么整天身上不带点腥气就不甘心?”

    “你佩容臭,我佩血囊!”颜阳雪道,“我每天若身上不沾点腥回去,全家人都觉得我没干事儿!”

    “今儿还这样?”

    “你沈家瞧不起武官,我颜家瞧不上文官,沈文颜武可不是说说罢了!”那颜阳雪的脸被酒催得有些红,“我们颜家是靠拳法起家的,可惜颜氏拳法我是一丁点儿都没学会!武将嘛,不会喝酒的少啊!可好巧不巧我这么个长孙文里文气也就罢了,还不胜酒力……你说他们能不嫌弃我么?”

    “各有各的霜,各有各的光,在我眼里颜家可比沈家有人情味儿多了。”

    “是罢?我也这么想!”

    “你!”

    “你什么你,我是你表哥!”

    沈长思怏怏瞧了他一眼,还接着吃酒。

    “脸儿疼不疼?”那颜阳雪又探头瞧了眼沈长思的脸,这回还伸出了手。

    “别碰!”沈长思道,“我玩刀的。”

    “你是我表弟!”那颜阳雪轻轻抚了抚那红肿的肤,好一会儿才略带心疼地收回手来,“这几日大理寺虽说没碰着大案,但也算不得清闲。这不快到冬天喽,小贼都开始谋生计了,整天审这么些个飞贼可真真是无聊得很呐……嗐!自打那宋落珩和季况溟离京后,这坊间的有趣故事可不知少了多少!”

    “说到这儿……”沈长思侧眸观他,“宋落珩母族是谢家这事你知道么?”

    颜阳雪含糊地应了声,“魏風一十五年我都多大了?要当文官的人怎么能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那沈长思叹了一声,“十一岁大的孩子就因这满门抄斩的事儿没了娘,也真是可怜!”

    “可怜不能当饭吃啊!套上余孽这词儿的,都不可怜。当年谢家欠了鼎州多少人命债,一家家断子绝孙的,凭什么他谢家能留后?”那颜阳雪把自己抿了口的酒推给沈长思,“乖弟弟,这酒帮哥哥喝了?颜家最忌讳杯中酒不饮尽,可我又是真喝不了,再喝下去你就得把我扛回颜府去!你帮帮哥啊……”

    “你是生来克我的罢?”

    “什么话!”

    “等我见着我师父了,叫他给你画张符贴你脑门上,给你破破命,省的老克我!”

    “你师父不是剑士么?怎么把人家说得像个道士?”

    “还不许人身兼两业了?”沈长思笑道,“哎呦,我是真想我师父和我师弟了!”

    “你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哥哥是罢?”颜阳雪笑岑岑的。

    “你怎么知道?”沈长思笑道。

    “你这小子!对了……你听说震州与缱都边界那事儿没?”颜阳雪撑着脸儿,将那杯酒给沈长思推过去。

    沈长思没大反应,还问道:“怎么了?”

    “你沈府里头那个先总管死了!”

    “死了?”沈长思故作惊诧状。

    “死了!见到那尸首的人都说他像那竹筛子似的,身上都是孔!”那颜阳雪眯起眼睛来观察沈长思的反应。

    沈长思还装着没瞧见,只端起颜阳雪的那杯酒一口饮尽,道:

    “现在哪儿都不叫人心安,那老总管先前离开沈府的时候还好好的呢!突然说要归乡,我还觉着奇怪,今儿这般更怪异了!”沈长思咽下酒来,又道,“对了,他身上那孔是针孔还是箭孔啊?”

    沈长思转过头来,正对上颜阳雪的眸光。

    二人相视而笑。

    第057章 驯北狼

    宋诀陵拿长指轻捋那人的发, 又慢条斯理地拿另一只手挑起帷裳,斜眼朝外头瞧了瞧,道:

    “侯爷醒了么?赶巧了, 还有约莫一刻钟便该到了。”

    季徯秩不知何时睡倒于宋诀陵的怀中, 舒开眼时恰巧对上宋诀陵那双幽深凤眸。他扶着额起身别了宋诀陵的怀,粗粗道了声谢后便垂了睫, 压下那被惊梦逼出的黯然神色。

    “做魇梦了?”宋诀陵道。

    “可是梦呓了?”季徯秩未答反问,蹙了眉黛。

    “这倒是没……只是眉头一直锁着, 叫人瞧着很不痛快。”

    季徯秩模糊应了声, 那声音有些哑, 带着些莫名的哭腔, 宋诀陵垂眸看, 那阖着眼的喻戟也忍不住睁眼瞧,却一同撞上了那侯爷爽朗的笑。

    这仨人皆有八面玲珑的本事儿, 是胸怀城府的“笑脸人”,好似皮影戏里头的人偶, 只叫人瞧灯影, 不叫人瞧骨皮, 心里不愿叫人明白的仅靠嘴是问不出来的。

    喻戟与宋诀陵于是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 没再开口。

    距余之玄自戕之日已过了近一月, 仨人将心绪掩了掩, 挂着笑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龛季营。

    龛季营里头的那些个兵士见他们将军回来了个个乐得忘形, 方逮住那仨疲客便拎来了酒坛子。

    可喻戟往那地儿一坐,那些扯着嘴角说要灌他的将士却都像是未出阁的娇女那般忸怩起来了。他们小心瞧着他,见喻戟喝着喝着, 忽捏着帕子抹嘴笑了笑,就知道不能灌了。

    这笑面夜叉手下的兵, 天不怕地不怕,那是连宋诀陵都敢骂,可喻戟的柔笑却叫他们毛骨悚然。

    宋诀陵练的兵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虽忌惮宋诀陵,但碰着能闹腾的时候也还是张着嘴把各种浑话拉出来乱笑一通。

    “将军,那儿的哥儿姐儿漂亮还是侯爷漂亮?”

    “侯爷瞧不上您,可我听闻那余国的南风馆多得很,将军在这不设南风馆的稷州可难抒解龙阳欲念,怎到了那儿也不去开开荤?”

    宋诀陵一个没答,笑得倒是很欢,大饮了几坛,把那些个人儿全给喝倒了,这才拿靴尖轻轻顶了顶那些倒在他身旁的将士,悠悠笑道:

    “欸!真没劲!都说要吃酒,这般死样又是摆给谁看?稷州这么些薄酒也能把你们灌醉?”

    那栾壹恰好从远处走来,谁料他对上宋诀陵那双凌冽凤眸之后忽又拐了个弯儿想逃。

    “栾壹你小子这是在犯什么傻?还不过来?”宋诀陵震喝道。

    那栾壹哭丧个脸走过来了,“公子,沈大人叫我给您带话。”

    “什么好话能逼得你这呵佛骂祖的小子想逃?”

    “可难听!”

    “能不难听么?沈氏双子的嘴巴都不是闲的,他俩加上史迟风,那可不就是京城三绝?”

    听他家公子这么说,栾壹也就忙不迭地将沈复念同他交代的那一连串粗话吐了个干净。那真是一句话含着好几个脏词,叫人听来都觉着脏了耳。

    “这雍容闲雅沈家能养出这般语出惊人的儿郎真是有趣得很……”宋诀陵眉眼处浮着的尽是倜傥笑意,他拿胳膊肘撞撞栾壹,道,“莫再这般忸怩不安,我长这么大,什么下贱话没听过?只是这沈御史的气话这么长,得亏你背得下来。”

    那栾壹咽了口唾沫,又道:“对了公子,俞伯不久前来了信,我没拆,放您帐里头了。”

    “成……我爹有什么信没有?”

    “没有。”

    “啧!大没良心的。”

    宋诀陵在笑,那栾壹却皱了皱眉,他明白他家公子那笑一点儿也没入心。

    宋诀陵别了栾壹,拎着酒坛走了。

    他在心里头揣摩起这营中众人的酒量来——他想,喻戟酒量虽不错,但喝酒很是节制,谁催都不顶用,一个不小心他就又要开了阴阳怪气的腔,可烦人!

    所以这偌大的龛季营只有那季徯秩能勉强作他宋诀陵的酒侣,可他又如何能不明白——他这过在给自己找打扰那人儿的借口。

    他走到季徯秩喝酒的地儿,那人却不在那儿,只留下一群醉汉。

    他惛惛地在营里绕了一圈,瞧见那人营帐里头亮着灯,才又欣喜了几分。他在嘴角挂了丝笑,又将衣裳扯乱,捯饬出一副的微醺的凌乱模样,这才掀开了帐门走了进去。

    那里头的烛灯大半燃着,像是将黑夜全拦在了外头。

    “二爷有何贵干?”季徯秩没回头,只笑道。

    “找你吃酒。”宋诀陵轻笑一声,“你心思够巧,我瞧你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怎么就知道是我?”

    “缘由多的是,只是我今儿吃酒吃得有些懒,就不同二爷讲了。”季徯秩自顾摆弄着桌上的文书,将那颀长的背影留给了宋诀陵。

    “醉了?”

    “有点儿。”

    宋诀陵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试探,却又都好似踏在季徯秩的心尖。

    那闷闷的脚步声近了,只见宋诀陵从季徯秩身后抱住了他,又鬼使神差般把脑袋埋在他的肩头,笑道:“侯爷这一身酒气,任谁瞧来都觉着该醉了。”

    “二爷。”季徯秩蹙起眉,伸手去掰那缠在他腹上的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二爷还是莫要离我这般近,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我知道……”宋诀陵那凤眼阖着,道,“我就只是想抱抱侯爷……盟友之间不也常这样的么?”

    盟友间哪里会经常这样?

    宋诀陵抱他时可别提有多温柔,里面藏着多少缠|绵意味,他又怎会不知?这热度混杂着宋诀陵身上的香将季徯秩的耳染成苏梅之色。

    宋诀陵空出一只手来抚平了季徯秩的眉头,“别总皱着,我不为难你就是了,我这就走……”

    可怜他么?

    还是自己舍不得?

    季徯秩笑了笑,有了些挽留意思,那对含情脉脉的瞳子被烛火映得像是银汉星霄,一闪一闪的,“你装得这么可怜,我若真赶你走了,好似我真成了坏人。”

    “豺狼是我。”那宋诀陵瞧着季徯秩那被烛光映亮的侧脸儿,挑起嘴角笑了,手上又使了些力道,将他箍得更紧了些,“侯爷身上处处是宝,我才是觊觎那些个宝贝的狼。”

    “浅尝辄止才能回味无穷,吃干抹净了窥见的不过一摊发臭腐肉与骇人白骨。”

    “这还不算浅尝?”宋诀陵道。

    “是浅尝,但二爷好像不懂辄止。”

    “辄止么?我真不懂……侯爷教教我如何?”宋诀陵蹭着他那发烫的耳。

    “文书可比二爷重要得多。”

    “好生绝情。”

    绝情?他么?季徯秩淡笑一声,任由宋诀陵拥着,拿起姚棋递过来的前些日子的稷州事务,不理人了。

    他再低头时,那双拥着他的手已经被他的主人收走了。他压着心头升腾起的怅然,接着瞧文书,却发现那些个字根本就入不了脑。

    他蓦地记起方才车中做的那场梦,这才难以自抑地抖着手抚上了腰封,去痴痴触碰宋诀陵残留的温度。

    梦里宋诀陵这魏北的苍狼回了家,他这魏西的狡狐也狼狈地缩回了府。

    一落落大方的鼎州姑娘博得了这宋浪子的真心,这人终于在风沙中寻着了归宿,亳无挂念地抛下了流水石桥。

    他这侯爷悄悄来了鼎州,在那略高的小坡上眺望那对鸳侣在广阔草原上纵马。宋诀陵面上的笑肆意张扬,没有半分虚与委蛇,而他伸出手抚平了自己禁不住蹙起的眉头。

    蓦地刮过一阵风,催下一片泪雨,他挥手作别了他错付痴心的剑眉凤眸少年郎,已然无力站在那人面前轻佻地道出一言半句。

    岁月转瞬即逝,靡颜腻理化作枯瘦老面,侯府的金匾也掉了漆,惟有那再不曾见的少年郎眉目依然化作残念被他带进了棺木。

    缄口不言的爱意会将他俩带往何方?或许真如梦中那般。

    季徯秩本不是个不知如何倾吐爱意之人,怎么他遇见宋诀陵后又这般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这情不知从何而起么?

    不,不是。

    是因为得不到回应。

    那人予他一身暖温,却不舍他一腔真情,苦海无涯,他不能一错再错,止于皮肉的下作关系从来就非他所愿所求。

    可难道他倾吐爱意便能有所改变了么?

    不,也不是。

    宋诀陵拿他当查案的利器,当漂亮的玩物,一旦他匍匐,那人便能将他贬入尘埃,为所欲为。

    这玉面侯爷晃了晃脑袋,捏着簪头抽出那根红玉银簪,那墨发散下来,顺着雪白的颈子泼了他一身。

    他浸沐于暖汤中,玉肌被水珠点得再生三分妙味。他闭气没入水中,好似想将宋诀陵在他身上留下的温度洗个干净。

    那人究竟还想从他这儿拿走什么?那些暧昧之举如今逼得他发疯,他分明对他无意又何必反复招惹?

    真是因为小小的欲念么?

    他倏忽于水中睁开了眼。

    大盗窃国!——

    宋诀陵原是被栾汜唤出去的,谁知他正打算再回去的时候那季徯秩已步入了屏风后,叫他只能透过素绢摹出那人儿影影绰绰的轮廓。他垂了眸,将那帐门拉紧,转头回了自己的帐。

    以往他总喜欢独自呆在那些个有些暗的地方——这能催他回想起那年的黄沙马蹄,血河白骨。

    他年少时噩梦不断,在梦中,他永远是魏風一十六年那执刀砍马的少年郎,拼死拼活地盼望扭转乾坤,好将那一张张被血躯救回。

    可那梦做了十余次后,他终是大彻大悟木已成舟,所行一切皆是徒劳无功。后来他就只立在原地,细描故人颜,直至那凌空落下的马蹄将他踏碎。他一败涂地,却尝着了不尽的满足。

    自那时起他的住处向来只容人留一盏灯,以便合眸于其中,静静等候那橘红烛火摇出那年的黄沙。

    如今,那梦没再做了,他也渐渐忘却了那些个为了护他周全而死去之人的音容相貌,栖身黑暗是他跪在墓穴的忏悔,亦是忠魂对他莫忘仇雠的告诫。

    可他在季徯秩身旁呆久了,便将那人喜光的习惯一并学了来。他吹了帐门旁将熄的烛,亲手掌新灯,把这帐里头倒腾得亮堂堂的。

    他拆开桌上那封鼎州信来,方瞧了一会儿那剑眉便蹙了起来。

    “阿陵,你知道的罢!俞伯呆在这兵营里头从来不是为那狗屁的立功封爵。眼下我在营里束手束脚,那方纥仗着自己曾是京官打压营中老将,想尽糟烂办法要把我给从那营里撵走。我性子倔,铁了心要和他硬抗,可谁知他竟朝弟兄们下手!”

    “那方纥欺人太甚,收了不少泼皮流氓充兵,一个个的仗势欺人,打了人还不让弟兄们还手!我拦得了一两次,架不住成千上百次!”

    “弟兄们担心拖累宋大将军,个个忍气吞声,哪怕被打的鼻青脸肿也都闷声受着!”

    读到这儿,那字有些花了,宋诀陵不知怎的就是明白,这是因那无坚不摧的铁血将军落泪了。

    “阿陵,俞伯难赴你约,你得此信之时,我恐已离营归故里,勿念。”

    宋诀陵瞧着那封信时,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人那木棍敲打了一番。漆黑凤眸浮起了令人胆寒的杀意,他强灭怒火,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装下去!笑下去!”

    他冷静下来,又开始思忖今朝局势。

    眼下京城的探子传来消息,今儿距那魏盛熠篡位杀人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因此那获取余铁的消息必须尽快送回京城。但这消息若真由喻戟传递,那人恐怕不会甘愿向魏千平提出让他和季徯秩二人调职北疆的请求,是故这京城一行必须要他和季徯秩其中一人前去。

    如何才能劝下喻戟呢?

    他计从心来,长呼了口气,靠着椅背——眼下谢家案未解,方贼又于北疆生事,这余国事未完,又有季徯秩在他身边叫他费神。

    他着实有些疲累了。

    他当然明白只要他博得那季徯秩的欢心,便能更好地恃宠谋事,可他始终没弄明白季徯秩是如何瞧他的。

    绵绵的是恨还是爱?

    那感情里的俘虏又究竟是谁?

    是季徯秩么?

    那季徯秩虽处处顺从他,放纵他,甚至任他驰骋,却始终摆出一副放养的无所谓态度。那双含情眸诱他靠近,可那里头时不时浮出的冰凉神情,却又将他推至十万八千里之外。

    他人觉着他胜券在握,可他却觉着在季徯秩眼底,他平庸荒淫又野心昭昭,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流氓。

    俘虏不是季徯秩,是他。

    季徯秩像条蛇绕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捆紧,要他窒息,谁料他却好似快要被驯化般,暗起了屈服的心思。

    他不知当初自己那满腔怨恨是如何转作无尽欲念的,是从年少那惊鸿一瞥便开始埋下种的么?还是雨后一叙,宴席相闹,醉后共话?

    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忽然忍不住攥成拳往心口狠狠锤了两下,又劝自己:

    “莫要动心!”

    第058章 郎骑来

    秋意渐渐浓了起来。

    那萧条风一缕缕的, 吹得百花零落。

    宋诀陵于那大街上疾走,身后一匹白马飞奔而来。谁料那马儿不过堪堪停在他侧旁,马上人已握着剑鞘, 拿剑首挑起了他的脸儿。

    朱红剑穗斜斜甩在他的凤眸上, 有些疼,逼得他阖了眼。

    宋诀陵撇嘴笑了笑, 正想睁眼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招惹他,却见马背上那红衣公子笑得粲然, 玉面秀骨, 俊逸无双。

    宋诀陵愣了须臾, 刚想开口, 马背上那人却先调笑道:“在下久不归乡, 岂料乘兴而归能遇这般俏郎君,敢问阁下何许人也?”

    宋诀陵微微一哂, 抬手将那剑横了横,把脸贴在了剑柄上, 道:“我乃侯爷那独守空闺的夫君。”

    季徯秩嗔笑:“我不过刚回来, 二爷怎么又拿我当笑料?”

    他想将剑抽回来, 那姓宋的却迟迟不撒手, 还伸手扶稳了剑, 摆出一副苦情模样, 道:

    “笑料?我是真真‘恨君不似江楼月, 南北东西【1】’!可怜我长久祈望,尽付东流……侯爷几时回来的?从稷州到缱都,来回路程少说也要个把月, 怎的回来得这般快?”

    季徯秩对宋诀陵那忽愁忽宁的神情早已习以为常,只正色道:“我纵马还没行过震州便回来了, 那与震州边城的城门守将言那城里边一武官闯了祸,该城县令属意要排查,这些时日不放武将出入。”

    “照侯爷这般说来,调任北疆之请要如何传给万岁爷?”宋诀陵抚着剑身。

    “我把那请求写成信,卷在呈文里头了,托的是个一诺无辞的好大人。”

    “侯爷还认识震州人么?”宋诀陵收了逗|弄季徯秩的劲头,把剑朝他那边推了回去,只是那双说话时总喜盯着人眼的凤眸,今儿因着神情不属,老往别处瞟。

    “自是认识的。”季徯秩将剑横在马背上,道,“我在御书房里头伺候先皇伺候了多少年?且不说把朝廷里的大人见了个遍,各州府县来的大人也见得不少。那出身震州的常长史可是当年榜眼,充了好长时间的翰林院待召。当年他若非受先大理寺卿付痕冤案波连,现在也应是个不小的京官。”

    宋诀陵点点头,若有所思模样。

    那季徯秩抬手将长剑悬回腰间:“阿戟身子好点没?”

    “小风寒罢了,没大碍,你走没几日他便能跑马了。”

    “这人儿好端端的怎么就染了风寒?”季徯秩蹙眉,他松了松缰绳,让那霜月白虚虚朝前行了几步,“二爷上马么?”

    宋诀陵笑了声:“不了,怕挤着侯爷。”

    “大福不再,我这霜月白可不轻易叫人骑,好容易赏您恩,您还不受……您在这儿逛什么呢?”

    “嗐!还不是吃酒弄柳,过些声色犬马的淫靡日子,侯爷瞧不上的!您还是快些走的好!”宋诀陵敷衍地招呼他走,没有要留人的念头。

    二人隔了些时日未见,此番谈话如同旧时那般怡然自得,好似道不出的相思已然水尽鹅飞。只可惜雪泥鸿爪,他二人不过装模作样地端着假和气,今儿心里头都很不是滋味。

    末了,季徯秩兴致怏怏地催马离去。

    宋诀陵见那人背影散了,眸光一暗,遽然闪进了不远处的那条死巷子。那儿坐着个捂着腹部的剑伤的年轻男子,奄奄一息模样。

    宋诀陵眼里尽是瘆人寒芒,他毫不怜惜地掐住那人的脖颈,沉声问:“谁派你来的?”

    那人嘴角挑起,一字一顿道:“余、孽、该、死!”

    宋诀陵五指环着那人的长颈,将他死死贴着墙向上磨拽。那人的双脚悬空,起初双腿还能如鱼尾般扑腾两三下,到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只勾唇待亡。可这宋诀陵忽然又撒了手,将那正咳着的人摔在石板上,背身对那匆匆赶来的栾壹和栾汜道:

    “带回府去!”——

    季侯府。

    “主子!”姚棋听闻季徯秩回府了,匆匆跨了门槛进来。

    “在呢。”季徯秩笑盈盈的,将十指没入那盛满清水的青花莲纹匜里头 ,“我离府不过小半月,用得着这般心急火燎的么!”

    季徯秩拿布把手上沾的水擦净了,坐定于紫檀圈椅上:“瞧你神色便知你憋得难受,既有话,那便快说罢!”

    那姚棋本就放诞不羁,此般得了令更是肆无忌惮,他道:“您不在的这些个日子里,那姓宋的每日练兵练得不知有多勤快!他不仅练兵,还新募了不知多少兵将!”

    “这我知道的。”季徯秩从果盘里挑了个红中杂绿的鲜荔枝来剥,不一会儿便沾了满手甜汁,“练兵募兵乃为兵营常态,这怎么了?”

    “主子!您糊涂么!他募的新兵愈多,听季家话的兵愈少,他若是要把那兵养成私兵,您如何拦得住!”那姚棋严词厉色,好似那宋诀陵养私兵之事已成定局,“果真是鼎州宋谢两家养出来的儿子,养私兵的习惯改不掉!他再这般肆意妄为,日后连累的可万万不会是少半个龛季营!”

    季徯秩把那晶莹剔透的荔枝塞进姚棋的嘴里,还用舌尖舔去了指上余淌的浆液,道:

    “你伺候我这么久,应当识得你主子我最不喜诟谇谣诼。宋落珩同我说,他要寻谢家灭门缘由,我信他,也做了帮他一把的打算。谢家案恐怕与兄长战死之事连着丝儿,我帮他,实则是在帮我自己,两全其美,这就够了。”

    那姚棋想说话,可惜嘴里塞满了果肉,只得一阵猛嚼,他将果核吐进了季徯秩伸过来的白釉渣斗里头后,登时便急不可耐道:

    “属下明白主子您不愿误伤无辜,可若不未雨绸缪,来日雨泼下来,可就真真晚了!建坝修关,哪一个不是劳民之事,可来日防洪挡贼它们功不可没!您岂能着眼时利,忘了后头!再说,那姓宋的要查案子和他想谋反之间究竟有、什、么、冲、突?”

    没有冲突。

    季徯秩明白。

    他这么多日辗转反侧,就是因这事儿。

    “子柯,少安毋躁罢!那宋诀陵可不姓魏,他拥着那么些兵,合该掀不起什么大浪。”季徯秩还面不改色地将那渣斗摆回桌上。

    那姚棋正躁着,哪里听得进他家侯爷这般慢声细语的劝说,只道:“如若来日他再夺回宋家兵权呢?!那兵力还算得上不值一提么?”

    “子柯,你主子我不是一个绣花枕头,那宋落珩将我摆于身侧,便需自承苦果。我日日玩箭耍刀,若他真敢篡位,千千万万个怒民中还有我拉弓杀人!”

    “呵……可您当真下得去手么?”姚棋苦笑一声,攥了拳,移步近了,怒道,“逼主子承诺本不应是属下应行之事……但大公子深仇未报,您却整日与那谢家余孽为伍,若非被那人勾得五迷三道,怎会这般不识黑白?”

    季徯秩把眉头锁得极深,半晌才忍气道:“子柯,饶了我罢!”

    那姚棋却没有要饶人的意思,滔滔道:

    “饶?您若无错,何谈一‘饶’?主子,离了缱都便不会再有人追在您后头骂祸国殃民,这烟柳繁华的稷州有多少好人家在等您的聘礼。他一个鼎州的粗条汉子也值得您芳心暗许?!那姓宋的一直在您面前演一只没牙的狗崽子,您不在的时候他又伸出獠牙尖爪寻猎。他练兵全照着给个巴掌再塞颗枣的路子走,叫兵士们苦两顿,甜一顿的。这般驯兵,谁人不对他死心塌地?他待人也是这般!”

    一痛,一甜,一酸,再甜。

    没错,宋诀陵正是这么待他的。

    季徯秩正恍惚着,又闻姚棋道:“主子,大公子葬身鼎州有谢家半分功劳,您今儿这般恐叫他死不瞑目!”

    “姚子柯,我叫你别说了!”一盏茶碎在姚棋身后的墙上,惊了他的眼,耳畔只还听那季徯秩喋喋道,“姚子珂!我待你委实不薄,为的却不是叫你骑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你对我兄长忠心不改,我对兄长的亲情亦不移,用不着你反复叮嘱!”

    那姚棋本是他兄长近侍,当年他兄长战死,那人这才被季老侯爷调来伺候他季徯秩。只是这姚棋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心里最挂念的还是那身死鼎州的季家长子。

    “姚子柯,你总拿我与我兄长相比,可你把我看作粥粥无能之辈,便当真以为我这龛季营的将军是尸位素餐么?!是,我多情,可你凭什么觉着于我心中那宋落珩必能企及陛下?凭什么自以为是地认定我不会积谷防饥,未雨绸缪?”那季徯秩的表情有些冷涩,眸子端了不少骇人寒光,单是坐那儿就叫人胆颤心惊,“我与宋落珩不过盟友,他想查谢家案子,我帮他查,我要去报杀兄之仇,他帮我报。他若篡位,我便砍他脑袋啖肉饮血!”

    季徯秩抬手掩了眸子,平宁下来,又道:

    “子柯,我如今叫那宋落珩搅得心神颇乱,好容易才狠下心来要拦他于外,你莫要再激我……”

    姚棋不语,季徯秩又自顾张了口:“我在玄山寺修心三年,还以为早已练就藏怒宿怨的本事,谁料如今种种却叫我彻悟我仍旧不能免俗。今儿是我冲动,你先下去歇着,叫流玉进来伺候罢!”

    那姚棋正怔愣着,闻言默默退了下去。

    他平生头一回瞧见季徯秩的凛冽模样,原来那栾姓二人道他家侯爷叫人望而生畏说的是这般。

    只是他在阖门之时,又低声轻道:

    “主子,属下从未把你当庸才!属下忧的从来都不是您的文武才智,而是您心之所向!属下不愿见那姓宋的暴殄天物!”

    季徯秩揉着眉心,挥手叫他把门阖紧了。

    第059章 宁朝升

    那头季徯秩和姚棋吵了几柱香, 这头宋诀陵不动手也不动口,吩咐栾汜把巷道中带回来的刺客绑在了书房一柱上。

    “余孽!你要杀人怎不亲自动手?!”那刺客朝宋诀陵的方位啐了口血沫。他面前立着的栾汜见状急急骂了声“王八羔子”,抬手便赏去好几鞭子。

    宋诀陵正歇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吃茶, 闻言慢条斯理地搁了那青花云纹茶盅, 轻声道:

    “你想叫我亲自动手么?可我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若是一不小心把你给弄死了可怎么办?——栾汜!下手轻点儿, 莫要把人给打昏了,我吃完茶可还要问话。”

    栾汜拱手应了。

    他从前经受过宋诀陵的亲手调|教, 手段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狠。那宋混子当年被锁在缱都, 无事可做, 索性一心一意钻研起折磨人的手段。然他自个儿琢磨得道还不够, 还将那些个法子一并教与了栾汜。

    栾汜早早便从他公子手中习得了折罚人的精妙之处, 眼下那鞭子时缓时急,时轻时重, 落得看似毫无章法,实则缓急轻重都有讲究, 既不叫那刺客预知下一鞭的速度力道, 叫他血肉绽开又避着其要害, 磨得他求死不能。

    可惜那刺客到底是条硬汉子, 遭鞭子打了半晌, 他嘴里除了骂娘的话, 什么吃痛求饶的话语都没有泄露半分。

    宋诀陵端起瓷杯含进一口茶, 起身弯腰锤打腿脚,待把筋骨活动舒爽后这才唤栾汜停了鞭。

    鞭子停得快,宋诀陵行去的步子踱得却很慢。长靴踏地趷登一步, 再一步,那刺客只觉得胸膛之上的伤口都被那足音给刺痛。

    好容易停了步子, 那宋诀陵忽又抬手掐着刺客的脸扭向了自个儿。他迫使那人对上了自己黑漆瞳子,张嘴是声量很轻,像是在与友人商量什么:

    “这位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却恁地来搅我安宁,害我性命,为的是什么?”

    那刺客的脸纵被宋诀陵掐捏得扭曲,却还是费尽气力活动起面上薄肉,在那苍白的皮堆中挤出一抹惨笑来:

    “宋二,别以为你冠着一‘宋’姓,便如同宋家上下那般的清清白白!你母族谢家,是十六州皆知的罪族后人。当年谢家欺君叛国,罪诛九族,你这谢家余孽早就该随那些个谢家人一块儿被砍了脑袋!我今朝不过是为民除害!!!”

    “你是何人?”宋诀陵懒懒问出一声,拇指蹭上他颈间可怖的一道长疤。

    刺客咬裂唇肉,猛地把头一扭,道:“哈、你问我是哪家人?!你爷爷我就告诉你!老子是枢成一十五年驻守城门的将兵之子,是那被你谢家紫缨兵害得满门只剩一人的宁家之孙!”

    宁家。

    宋、俞、宁为悉宋营的三大姓,分掌营中高权。当年,宋家人执掌虎符之际,俞宁二家分掌帅印。宁姓主理轻骑,俞姓专练重骑,他二家共为宋家左膀右臂,三家偎依着支撑悉宋营的运作。

    当年谢家一战后,宋俞二家皆以为宁家已是满门殉国,哪曾想还留了这么个后人。

    栾汜自收鞭时起,便抱臂悠然立在一旁,此刻吃了一惊,双瞳微微睁大。

    宋诀陵倒是无动于衷,片晌面不改色地拔刀出鞘,把刀在手里略微掂了掂便霍然送刀上前。那刺客还来不及看清刀影,只闻嗞啦裂帛之声,他上身的衣裳已然崩解作几片碎布。

    一张被刀疤布满的身躯上,因为肌肉起伏而扭曲的“宋”字刺青尤其刺目。

    宋诀陵瞧着那玄色刺青正思忖时,那宁家子抖着唇开了口:

    “宋二,你早在缱都那金笼子里享福享得晕头晕脑,你根本不知今儿悉宋营里头的弟兄是怎么瞧你的!如今你遇上爷爷我,我见你蒙在鼓里实在可怜,便大发慈悲地说与你听!——你是宋家人,本该是悉宋营将士来日的主儿;可你流着谢家的血,营里弟兄们又恨你恨得发疯!只能每日每日在斩除你这谢家余孽和跪身拜宋之间痛苦地逡巡……”

    那人被腥沫呛着,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又哑声接道:“宋诀陵,你根本就没可能回北疆,不是因为狗皇帝不答应,而是因悉宋营早就没了你的容身之所!你不识好歹地回去,终有一天,营中积聚起来的杀亲灭朋的仇恨会将你撕烂!”

    宋诀陵闻言只觉得想笑,笑着笑着又倏然觉得喉间有些干,干得他说不出话来,像是陈血倒流入了喉,干在那儿,结成了痂。

    他稳了稳心神,方开口朗笑道:

    “你瞧上去挺老实一个人,怎么话却说得这般的可笑!你光凭一张嘴,就想叫我相信营里的叔伯哥哥们恨我,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离间我们的把戏?再说,你以为他们恨我,我便会心悦诚服地一辈子待在这稷州,当个缩头乌龟么?我皇帝老儿尚且不怕,岂怕那些个与我同根的北疆弟兄?——谢家军杀你全家,那是与蘅秦兵携手谋划得来的结果,你这宁家独苗不去杀鬈发兵也就罢了,怎么一心一意地想动我这宋家子?我看缱都美酒没把我浇昏,鼎州风沙倒是把你刮昏了!”

    “老子先杀了你,否则意难平!”那宁家子死命一咬牙,腮帮处传来咔嚓响声。

    “你靠杀无辜者解意,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宋诀陵的长指近乎嵌入那人的皮肉之中,好似非在他脸上抠出五个血洞来不可。然宋诀陵手上使劲,面上却蹙损眉黛,摆出一张普渡众生的苦面,他说:“你好清高!”

    宋诀陵的轻佻姿态叫火气吞没了那宁家子,那人遽然怒吼道:

    “无辜?!清高?!你这狗娘养的混子又在吐什么狗屁的话!沙场之上高声论无辜?你不仅是只蠢虫,还是个无知的痴畜牲!宋诀陵,你看看!战场上那么多蘅秦兵也不全是自愿杀人,可你要报仇还是得将他们变作尸身一具,你怎就不道他们无辜?!”

    那宁家子顿了顿,将腥臭血气全喷在宋诀陵的脸上,笑得扭曲:“宋二,你身子里流着谢家的血,谁都无辜,你却决计算不得清白!”

    宋诀陵不慌不忙地斜了长刀指向他的鼻子,还顺手扶稳了刀鞘,说:“我不无辜就不无辜,你胡乱朝人吼什么?怪叫人心慌耳疼的!”

    “装模作样,我呸!”

    宋诀陵照旧没发怒,只端量了他良久,正色道:“问你一句,你若当真夺了我命去,除了逃命还想做什么?”

    那宁家子迟疑三分,这才勉强动了动皲裂的唇:“跑鼎西去杀蘅秦兵!”

    “鼎西?你想被李家招入释李营当中去?”宋诀陵挑着嘴角,“这怎么行呢?你背上刻着一‘宋’字,若是入了人李家的营,叫北颐王他老人家瞧见了该作何想?”

    “他们想屁老子才不管!什么宋字李字,大不了老子拿刀剜了自个儿背上那肉!”

    宋诀陵失笑:“可惜我这一刀下去,你杀敌报仇的念想皆作黄粱美梦!”

    “刺啊,来啊,你这死娘的孬种!”宁家子冲他吼叫道。

    死娘,孬种。

    宋诀陵听罢还没甚动作,栾汜已怒火中烧,奋然往那宁家子腹上揍了一拳。唾沫杂着腥血横飞,宁家遗子还没回过神来,又闻宋诀陵高喝一声“闪开”,一柄长刀就这么擦着栾汜的袖朝他刺了过来。

    然那宁家子眼不带眨,受死时也是漠然得很的——在他心底,一刀毙命可比百般折磨来得痛快得多。

    他做足了受死的准备,可猎猎刀风刮过,他身上却迟迟没有新添的痛意。

    他斜了眼,那一刀降落于他颈边的白墙之上。他求死不得,还闻宋诀陵笑声铿锵:“自家人不碰自家人,我是鼎州好儿郎,万万不该抽刀向亲朋!你今儿行刺,能接得住我好几招,来日再磨磨刀工,铁定能杀不少蘅秦兵。要你把命耗在这儿,我于心不忍!”

    宁家子目眦尽裂:“你在一个适才还于你眼前耍弄刀子的人前边演个狗屁的圣人?!宋二,你当真痴傻了么?!”

    “怎么?碍着你眼了?”宋诀陵哈哈大笑,刀柄一转便将束缚那宁家子双手的麻绳也给斩断,他说,“走罢走罢,你的命还没贱到该死在我的手上!你的刀我命人给你磨好了收在外头,出府之际同阍人说声,他自会还你。——你那苗刀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日后可莫再忘洒削。”

    那宁家子踟蹰原地,眼眨也不眨地瞧他:“你当真要放我走?”

    “当真。你要杀我,我捅你一剑,再罚你几鞭,也算是有来有往,两清了。”刀归鞘,宋诀陵在椅上坐定,这才抬起那狭长凤目,幽幽笑道,“除非……你走投无路,自甘留在此处为我效命。”

    那眸子里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和威压,这宁家子被他盯得双腿生了些疲软,只怕再大意几分就要曲了膝,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你说得好听,我一个时辰前还险些要了你命!你留我在身侧,哪日我再抽刀,你可未必躲得过!”那宁家子摁住腰腹一处,勉强止住腰间汩汩流出的血。

    宋诀陵没理会他的话,自顾问他:“你当真甘心向李家人俯首?”

    “我……你我素昧平生,你的戒心哪里去了?!”

    “我若决心留人,便笃定不再疑人。”宋诀陵打断了他,敛了笑,接道,“你虽数次扬言要杀我,可刀却没磨利。方才向我挥刀时使的那力道叫我瞧着便知,纵使我不去抵挡,那刀也终会停在我身前。你百般同我玩唇舌功夫,想激我杀你,可你不明白,我在京城见过不知多少临死不惧的正人君子,却无一是像你这般对死甘之如饴的。——你来这儿为的不是杀我,为的是叫我杀你。”

    那宁家子恹恹后退倚住了墙,嘴角终于勾了抹浅沟,笑里全是遭人参透的自嘲。他屈腰,将那沾满鲜血的手一拱,说:“宋小将军好眼力。”

    宋诀陵瞧着那人垂下的眸,说:“你适才的骂言劈头盖脸地砸来,想必其中定然掺杂了不少肺腑之言。可我无意同你论辩此事,仅仅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逼得你跑这稷州来寻死?”

    “俞老爹他……”宁家子直起腰来,“离了悉宋营。”

    宋诀陵哂笑道:“俞伯他曳尾涂中已久,哪能甘心叫那白面监军给绑缚?他早该走了,能留至今朝才叫我称奇。”

    “我是俞老爹养大的,算他半个儿子。”那宁家子此时眼中虽无半点泪花,翻抖发白的唇却叫人提先觉察他心中伤悲,他低声笑,“小将军离家千万里,只怕对于悉宋营兵将的执念之深已然淡忘。对于我们来说离营好比割肉离家,若非走投无路,哪里会迈出这一步?”

    “这也就罢了,那方纥偏偏多事,假心假意地给老爹他指了去处,劝他以江湖中人的身份到坎州剿匪去。老爹先前埋头悉宋营,不清楚外头局况,以为那儿不过藏了个小匪窝,便单枪匹马地奔去了启坎二州边界。可那儿的匪患有多严重,想必您也略有耳闻……老爹离营时我正忙着巡视边关,听闻风声赶回悉宋营时,已然鞭长莫及。那之后约莫一月,老爹的头颅便被匪虫送回了营。”

    宁家子瞧着那歪身椅上的长身将军,还以为那人听闻故人离去,面上至少会显露几分哀色,谁料宋诀陵竟是不慌不忙地吃进口茶,说:

    “匹马剿匪?真是一条好的寻死路子。不过么,倒真有俞伯他的风范!”

    他的眸子晦暗沉沉,里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有些木,有些幽,就是窥不见悲。宁家子见其漠色更觉悲哀,谁料此时宋诀陵又张口道:

    “有你记挂俞伯他,他在黄泉之下也当含笑。你放心,来日我定会将那方纥碎尸万段。然现下我手中人马屈指可数,你若是铁心跟了我,我断不会叫你吃亏。”

    那透骨酸心的宁家子没吱声,只跪下来,给宋诀陵磕了个响头。

    “名字。”宋诀陵开口问。

    “宁晁,从日从兆,无字。”

    “无字?‘晁’么……”宋诀陵垂眸摩挲茶杯上头的暗纹,“何不取了同义之字,唤作‘朝升’?”

    “全由您做主。”那宁家子神色不动,只卸了方才自称“老子”的张狂与假意杀人的躁怒,再度请罪道,“小人先前所言尽诳语,还望小将军您莫往心里头去。”

    宋诀陵把茶杯往桌心推了一推,道:“事事有根源,我不信你无凭无据就能造出那么个遭人厌的虚角……多说无益,你这几日便跟着栾汜学些规矩,安心把伤给养好了。”

    那宁晁恭顺点头,正要出去,宋诀陵又在他身后启唇:

    “我不是定人生死的阎王爷,你若想寻死,大可随意寻棵歪脖子树,栓根麻绳套颈子,千里迢迢跑这儿来,还真是有妙点子。”

    “我死前想再瞧瞧那能补这鼎州天,救这糟烂世的狼崽长什么狗样!”那宁晁闷笑,带着些说不出的苦。

    ***

    这宁晁的爹娘皆为悉宋营中将,那二位本是天造地设一对良人,谁料枢成一十五年一场苦战,会一举夺去他夫妇二人性命。

    当年,城门失守,位于城门近处的宁府首当其冲。后来宁家死的死,没死的也拔刀自刎,以死谢罪。他们原是要将宁晁一并给带了去的,谁料颈间伤口割得太浅,最后竟叫他一个黄毛小儿于世苟活。

    ——自此,宁晁成了个可怜无所依的宁家孤子。宁家最后予他的,是颈间那道嚇人的刀疤。

    枢成一十六年,秦降,悉宋营主将宋易却被召入缱都领罚,连带着北疆诸将的日子也变得愈发的艰难。搭营修屋,重整农田,哪哪都需得铜钱银子。大家伙从前一块屯田吃营饭,鲜少计较钱的轻重,那时是头一回深感囊中羞涩。

    宁家子孤苦,可是营中人多数生计难维,纵然想破脑袋,家里那么些舔舔就见了碗底的米粥也实在供养不起那么大个孩子。

    最后还是俞家人把手一抻,把那孩子收进了俞府。

    然而北疆人重恩,他宁晁亦然。俞家上下视他如己出,深恩不该负,于是他年方十四便自请入营,由人在肩上刺下“宋”字,与他爹娘一样,成了自甘宋家驱使的兵士。

    宁晁颈间那道疤,每至雨季便会发痒,叫他好似又听着了那年府中人悲戚的低语——

    “晁儿啊,你莫要怨叔伯们,咱们宁家没守好城门,是彻头彻尾地失了职,实在无颜苟活于世啊!”

    “晁儿啊,你就随我们一道安心地去了罢!”

    他挠着疤,不断地挠,挠得那地儿的皮肉泛了红。

    宁晁也知道,他理当死,他早该死。

    他清楚自个儿该死,可他想被收入悉宋营想了前半生,好容易成了宋家兵,却没能迅速接过守门之任,反倒一事无成。

    他又非不死了,何必急于在如此窝囊之时?

    于是他跟着俞落一通猛干,为磨练武艺,同营里弟兄对打得通身刀疤。他想守门,他想报恩,可是没有机会。宁家失职酿成大错,他这一宁家后人,不被营中人唾弃已是难得,谁人会放心再把守城门的重担丢给他去扛?

    宁晁如今任职营中司马,与宋诀陵一般,也如宋诀陵一般被鼎州人怨恨了大半辈子。兴许是因为生来大度,又或者是因为当年的恨意全变作了他颈间那疤,他要亲自向蘅秦寻仇的欲望颇淡,活到今朝为的也仅是报恩。

    那日,他甫一听闻俞落辞官剿匪而去,登时便驱马回营,却只见一群横眉竖目的兵士与一位神情淡薄的监军。

    他愈想愈觉得愤懑难解,神识不由得恍惚起来。待他回过神时,自个儿已一拳头揍上了监军方纥的脸儿。

    “你怎么能那般对待俞伯?”宁晁嘶吼着朝他挥去一拳,“你明明曾经也……”

    拳点雨珠似的落下,待到其他兵将将他二人分开,那方纥面上已是青紫斑驳。那人儿毫不慌张地吐出口中腥沫,拍衣起身,说:

    “宁司马,你收拾收拾,自请离营罢。”

    宁晁的喉结起又落,末了应了声“嗯”。

    又是几日,他于深夜闯进了方纥的营帐。那瘦弱文人见状便顶着张略微发肿的脸儿由榻上起身。他从容地把衣裳理整齐,语气温温:“你身子上已刻宋字刺青了?”

    宁晁点头。

    “那么李家薛家不会要你了。”方纥说。

    宁晁又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某曾当着全军的面要你离营,如今也依旧没有反悔意思。”

    “我当然会走,可是方纥……”宁晁愈说愈气愤,颈间疤红得像要滴血:“你借刀杀人,你理当偿命——!”

    “杀人?司马所言之人可是俞大将军么?”方纥面色平静,“边关民为民,山野民亦为民,下官不过给大将军他指了条英雄路子,叫他在世为豪杰,走时亦为英魂。”

    宁晁猛然揪住那人的领子,将他撞向床围子:“你将俞伯推上死路,竟仍敢这般的义正言辞?!”

    “路是大将军他自个儿选的,在赴坎州剿匪的一路上,将军他有的是机会听市井人家讲述那山匪有多猖獗可怖。他并非坐以待毙者,只是他的选择就是向前,是上山。——宁司马,松手罢!”

    “我还没来得及报恩,他便死了,我要怎么活才能偿还那些厚如流水的恩情?”

    “宁司马,你不能把恩情当作脏腑,支撑你这副身躯的,绝不该是他人。”方纥那只被他揍得乌青的左眼更睁开了些。

    宁晁浑似没听着,只喃喃自语个没完:“若非你怀抱邪心给俞老爹他指路,我的恩人根本不会死,你这官家米虫怎么能瞎指点……”

    宁晁说罢忽而仰头,双手抖着扶住了腰间佩着的苗刀,他说:“我会离营,可我要先砍了你的脑袋!!!”

    “这事恐怕不能叫你如意,”方纥说,“在下虽然才疏学浅,好歹是皇帝亲派的监军。——你杀了我,世上的狗官还有千千万。若叫皇上再往此处派来个更麻烦的大人,岂非叫其他弟兄受累?在为悉宋营带来更大的祸事前,你还是快快走罢!”

    “走?我才不走!我不信那些个狗皇帝抽人赴北,回回都能送来个疯子!”

    那话左耳进,右耳出,方纥略作一笑:“当年宁家没能守住城门,负罪自刎,若是您死了,宁家兴许还能搏来个满门忠烈的美名,可惜您偏偏活下来了,实在可惜!”

    宁晁不为所动,仰颈指向自己喉结处的刀疤,说:“我活着,那是天意使然。而我今日前来取了你的狗命,亦是天意!”

    方纥摇头:“您活下来不是天意,是侥幸,叫外人瞧来,更难免要遭人骂上几句寡廉鲜耻。”

    “我脸皮厚可比及城墙,本就不怕市井非议。”宁晁说,“若我真怕坊间胡言,今儿我大可杀了你,再自戕于你的营帐之中,一了百了!”

    方纥的语气依旧平淡:“您想死,死在自个儿手里,有甚么意思?若叫悉宋营中司马谋杀监军的消息传了出去,这名声臭极的昔日大营恐怕就要朝不保夕。——正巧,你们宋家那位长公子宋诀陵此刻离了皇都,前些日子又从余国返程,此刻正在稷州。你去找他,叫他杀了你,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宁晁本不是个容易受他人之言蛊惑的,那时却不知犯了什么糊涂,鬼使神差地听进了方纥的话。

    从鼎中到稷州,路程少说要一月往上走,他就骑着他那匹瘦马,风尘仆仆地跑去了稷州,跑得人困马乏。

    然他终于在稷州寻着了宋诀陵,也终于能叫宋家人亲手将他的人生了结。他苟活至今,如今死在宋家人手里,兴许真如方纥所言那般,算是个因果轮回。

    他是这么想的,可是宋诀陵没杀他,还给他取了字。

    朝升,朝升。

    他出世啼哭之时得新生,后来死在了亲人刀下;他在颈间血口缝上时得了第二回新生,后来浇了十余年的黄沙烟尘;而今他得了表字朝升,总算迎来了他的第三回新生。

    ***

    栾汜领着宁晁出去时,那栾壹恰巧在门外坐着。他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捏着朵花,正抵着青灰石墙,数花有几瓣。

    栾汜出来,顺手把栾壹嘴里的草抽了,还伸手揉碎了他指间捏着的花,骂道:“手上玩还不够,什么玩意儿都往嘴里乱放,当心吃进了些脏的,日后个头窜不起来!”

    栾壹皱着鼻子,拍了衣上尘土站起来,方要跺脚骂栾汜毁了他的心头宝,闻言却又得了些欲哭无泪:“汜哥!我都含花嚼草多少年了,那般重要之事,你怎么今儿才说!”

    栾汜耸耸肩,不以为然。

    那栾壹哼哼唧唧个没完,埋怨的话语还没尽兴,忽而瞥见栾汜身后跟着一血人。他把掌一拍,面上生了好些讶异:

    “啊呀,公子这次下手轻了,没把人弄死就算了,这胳膊腿都还好好的啊?”

    “啧!”栾汜给他背上来了一掌,“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弄死不弄死的,我跟你说,这位是咱日后的兄弟,是鼎中宁家出身的公子。他名晁,字朝升,先前在悉宋营待过好一阵子,日后你也该唤他‘晁哥’的!我方才鞭子抽得有些狠了,眼下你快些带你晁哥去疗伤!”

    栾壹搔搔脑袋,“哦”了声,懂事地没多问。只是他要带人去疗伤,先绕到人家身后把那刺青瞧了好几眼,这才笑嘻嘻地搀了那人手臂,说:“晁哥,你鞭伤在上,剑伤在下,一会大抵免不了挨针。今儿咱们府中只有黄老他一位郎中在,他老人家下手很有鼎州风范,那真真是重得吓人,你此番恐怕不好受!”

    宁晁伸手覆在伤口之上,行得踉跄,他摇了摇头,只道:“我不怕疼,只是如今我是人是鬼全凭我一人之言,你们心怎么就能放得这般的宽?万一……”

    “有何万一呢?难不成我们还要将你绑起来,再赏几鞭子?”那栾汜无奈地笑上几声,“公子既已开口说要你跟着他走,便对你已有了□□成的把握。日后咱仨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们不拿你当兄弟,还能把你当什么?不过你得明白,公子向来说一不二,并非公子他不容置喙,是我们对公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若小将军他不过是一时头脑发昏呢,他如此招狼入室,你们怎能不加以劝阻?”

    “野犬重蛮,家犬重忠,我们跟了公子,便理当信他,昏头昏脑、诚心诚意地信。蝼蚁要在这浊潮里头立住脚,没个支柱撑不住!更何况我们公子的本事通天,我们哪怕仅仅随令而行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差池。嗐!不谈这个了!”栾汜咧了咧嘴,“疗伤去罢!”

    仨人正打算往廊上走,忽听屋内“噼里啪啦”一阵响。原是那宋诀陵将满桌茶具拿袖掀翻在地上,任那些个上好的瓷器一并摔了个稀碎。

    与那仨隔着一扇薄门,宋诀陵在里头拊掌仰天笑,嘴里还迭声念道:

    “死了好,死了好!俞伯,一路顺风!地府里头要比这儿干净得多,这污秽尘世不值当你走这么一遭!”

    那栾壹没听清他在念什么,只闻碎响,还以为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赶忙要推门进去瞧,哪知不过碰着门的糙面便被栾汜扯住了衣裳。

    “汜哥,你干甚不叫我进去?”栾壹不解。

    那栾汜忧心他听闻俞伯死讯又要伤心,欲言又止,末了只将俞伯的死讯瞒住了,道:“公子近来遇着好些不顺心的麻烦事儿,今儿心里头又烦又躁,你莫要冲进去当不识分寸的愣头青!”

    说罢那栾汜又回身朝宁晁道:“朝升,快,去替公子把那门给阖紧了!”

    “欸,晁哥他腿上有伤,不方便,还是我去罢!”栾壹又向前挣扎几下。

    宁晁接过那栾汜的眼色,念着“我来罢”,便拖着伤腿行去。

    然宁晁适才与宋诀陵对峙半晌,那人面如平湖不惊,而今听屋中动静,似是混乱不堪,心中也难免好奇,便借着阖门功夫自门缝向屋里望了一望,谁料恰对上宋诀陵那带着笑意的猩红凤目。

    鸡皮疙瘩登时爬了他一身,那时他满脑子只有那么个词儿在晃。

    阎罗!

    第060章 方亦吟

    鼎州, 方府。

    “御史大人!”

    那侍从推手作揖,那姿势还勉强算个恭恭敬敬,只是那脑袋高昂着迟迟不肯垂下去, 再配上那转个不停地眼珠子, 瞧来别提有多怪模怪样。

    “你若想问安,怎不能正经些?朝我挤眉弄眼算几个意思?”沈复念瞧出他意图, 便冷着脸要当着下属的面给那人难堪。

    “这……”那侍仆见沈复念不吃这套,只好壮起胆子单枪直入, “大人您身后带着这么多属官, 难免聒噪, 能否请您同我家大人对谈?”

    “聒噪?”沈复念斜了桃花眼向身后瞥了一瞥, “哪里聒噪?我瞧这儿最聒噪的便是你了。”

    那人瞪了瞪眸子, 纵然已怒火中烧,但也明白这监察御史背后还有沈、颜二家, 故而没敢还嘴。

    “我问你,你家大人这会儿不在府里头, 去哪里了?”

    “小……小的怎知?”那侍从神色有些怪异, 把手心的汗抹在了衣裳上, 道, “大人今晨便出府了。”

    “我持有圣上亲批的搜查令, 今儿我跟你这般客套, 不过是碍于情面。寸阴是竞, 方大人若不在府里头,那我们便自个儿查!”

    “欸!别!”那侍仆急忙展手去拦人,沈复念不是个弱柳般的文官, 他伸出只手便如汤沃雪似地把那侍仆推得连退几步。

    “莫要拦着沈大人了。”一仪容端正的男子从那府里头踱了出来。那人四十上下,姿容虽称不上何般的出人, 但其腰背皆直如尺,举手投足透出的皆是家风肃然。

    “大人明白我今日到这方府作何来了罢?可不是来做客的!”沈复念瞧了那惊慌失措的侍仆一眼,倒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那桃花眼斜着不带笑有些凛冽。

    那方纥坦笑道:“大人不是监察御史么?‘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1】’的职责方某还是明白的。来——大人这边请。”

    那方纥毕恭毕敬地领沈复念一干人进门,沈复念虽勾着唇,心里头却恨不得当场给他翻个大白眼儿。

    “方才叫人拦我那劲儿呢?”他心道。

    正穿行于回廊之间,那沈复念蓦地开口问:“若下官没记错,大人梓乡应于原东道的乾州罢?”

    那方纥淡笑着点头,向旁边挪了挪以便于沈复念迈步摆手。

    “当年大人突然来了这鼎州做官,可服水土?”

    “乾州虽也处魏風北缘,但因挨着稷州北端,流水长桥也算常见,谁料来了这鼎州见的沙比草多!”方纥笑得很淡,但他五官周正,瞧来很是温和。

    “官职改了,活儿不也变了么?”

    “一日两餐,还都照常。”

    “这老狐狸,我跟他聊做官,他同我聊吃食!”沈复念心道。

    “您这是要带下官去哪儿?”沈复念突然止了足。

    “账房。”

    “大人倒真是通情达理。”

    “都是方某应做的。”

    账房里头收拾得很干净,里头正坐着一账房先生和一帮忙打下手的侍仆。

    那俩人瞧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就这么进来了,都有些诧异。那账房先生放下算盘,拱手作揖问:“大人——这是?”

    他转了老眼瞧了瞧沈长思,片刻又垂了浊睛。

    “沈明素沈监察御史。”方纥道,“他要查方府的帐,您将账簿交予他便成。”

    “噢!”那账房先生拉开抽屉,将那些个靛青色封皮的本子一并取出摆在桌上,又向沈复念拱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见谅。”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真没有一丝的虚心。沈长思一伸手,一曲指,那群人便将这些个账簿分好了类。

    “带走。”他没瞧那些帐,反倒把情眼弯起盯着方纥。

    方纥回以淡笑,把头点了点:“沈大人,慢走。”

    “方大人没半点儿做贼心虚的模样让下官好奇得发紧。下官查了一路,在这北疆抓了不少醉生梦死的衮衮诸公。北疆啊——那是贼比官儿多!。”

    方纥还是挂着那张带肃的笑面,道:“沈大人济世匡时实在是令方某自愧不如!如今百姓瘦肢涨肚,腹中装得多是水,北疆要员却个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原来皆是事出有因!”

    “……那方大人怎的瞧上去还有些清瘦?可是吃仙药了?”沈复念眼里眨着丝狡诈的光,言语间赤|裸裸的全是刀锋。

    “沈大人何必拿下官打趣?”那方纥抿唇笑了笑,“一来,下官对那些个朝廷禁药并无兴趣,二来下官不仅不富,还穷得生计难维。”

    “您乃朝廷重官,虽处边疆,俸禄恐怕也不少。再说,您姓‘方’,这可不是乾州大姓?穷得揭不开锅这种话还是莫学寒门士人乱说!”

    方纥轻笑着没说话。

    沈复念伸四指抹了抹那桌的边角,沾了满指的灰。他垂眸瞧手,问道:“这地儿平日里没人打扫么?”

    方纥对他有求必应,真好似光明磊落:“都是账房先生他们在打点这地儿,方某向来不多加过问。那位先生打京里来的,是个行谨之人,他有些自尊。若我事事过问,那人恐怕就要当甩手掌柜。”

    “是么?”沈复念将指一路划过尘桌,诮嗤道,“大人分明是他主子,怎么还要在乎这些?那您都这么宽以待人了,他不也得尽力输忠么?”

    “他会不会为您做些腥臭事儿——比方说做假账啊。”这话沈复念倒是没说出口,但这话说不说都没事儿,他前边的暗示已是足了的。

    方纥拱拱手:“不敢当。他与方某就是纸契栓出的主仆,用不上‘忠’这字儿。”

    “哦?是吗?”沈复念搓搓手指,将手上的灰捻去,“大人这般辩才无碍,那下官便祝大人福星高照,望您安稳度过这当头关,有机会咱们悉宋营再见!”

    沈复念带着下属回了驿馆,往后几日都在翻帐,近乎要巡遍这城中的田产地产。

    这方纥虽于枢成一十九年任职至今,府中那账端的却是个令人一眼就能望到头。沈复念瞧的还是近年的。都道事长易倦,近来的都这么干净,以往的恐怕只会更干净!

    一般人偶尔有一笔大花销或小入帐那都不是事儿,但这方纥连那东西都没有,干净得过了头。沈复念后来还派人去清点了他的府库,当真如账,名下的田产甚至难供一个小家一月的吃食。

    沈复念觉得诧异,便又打算拉着些人再去瞧方府一眼。

    可他没知会方纥——

    鼎州,方府。

    那日,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方府前。沈复念正由人搀着踩了马凳子下车,哪知仰头定睛一看,那方纥已候在府前了,像是早便知他沈复念会来似的。

    映目的依旧是直得很的脊背与一双坚毅的浊眼。沈复念落了地,推手上前去,那人见怪不怪,淡笑道:“请——”

    正是午间,秋日迎空,二人在府里头行了一阵,最闹的竟是府外的鹧鸪声。

    沈复念轻拨伸入廊中挡路的枝叶,娱笑道:“大人这府里头怎么这般的冷清……令正未随您来鼎州么?”

    那人失笑道:“不瞒大人,方某还未娶妻。”

    没娶妻?

    “您举止端方,容仪俊伟……”沈复念挑了挑眉,随那人入了堂屋,仔细打量了屋中的摆设一眼,顺口又接道,“官位又这般的高,还长于方家,应是不缺门当户对的好人家。”

    那人又笑了笑:“方某出身寒门,虽姓‘方’,也不过是因我爹乃方家旁系的入赘女婿。可惜我娘是庶出的,他二老不过风光了一阵,待到分家时便落得个家徒四壁。”

    沈复念不由得一怔,忽记起前阵子说的错话,他徐徐后退一步作揖道:“下官前些日子说话失了分寸,还望大人莫要怪罪。”

    “不碍事。”那方纥扶他直起身,呢喃道,“方某年少时家境贫寒,拿不出什么好的聘礼,别人家的女儿嫁过来便只能随我受苦,那时方某不忍叫人随我共食糟糠,便无心娶妻一事;后来再长大点儿,气也盛了起来。在翰林院的那些个日子里头,方某人心中念的皆是青史留名的伟事,推了不少好亲事。再后来又因迁官来了这儿而再没能顾得上成家……”

    “这样么?”沈复念将桃花眼垂了垂,摆出遗憾状,“下官唐突了。”

    “不打紧,方某今朝一人居府,倒也说不上悔!”

    二人又走了一阵才来到账房。

    到了那儿,这沈复念便直勾勾地盯着那四面墙瞧,他若无其事地走至东西二角敲了敲。可他到底没把忧心墙里藏着狭室的心思摆到明面上,只见他端着微微笑意,道:

    “鼎州这砌墙的工艺当真不错!”

    那方纥起先只是淡然瞧着他演,后来便直直朝南墙行去,用力敲了敲,道:“这块也是实的。”

    沈复念面不改色,道:“早知大人如此明事理,下官也就不陪你演了。来人,将方府各屋细细查查。”

    那方纥嘴角又续上缕薄笑:“请便。”

    又是一阵捣鼓,沈复念走遍方府,既没瞧见金玉珠宝,也没瞧见名盆奇景,甚至连厨房里头的食材也都是些百姓桌上常见的东西——这方府说穿就是个大点儿的民宅。

    “这怎和那些探子的消息不同?难不成他将金银珠宝皆藏在了兵营里头?”

    沈复念走着走着便到了方府后门,那后门连着后街与方府后院,院里铺了青砖,只是上头撒了不少沙。

    沈复念不动声色地瞥了那方纥一眼,但那人只平静地望进他眸底,好似要将里头的疑虑都掏空:“方某平日无甚爱好,也不舍费墨。昨日唤人运了些沙来练字,不慎洒了些——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沈复念心里忧虑未消,只是他明白他已没了继续在这方纥的府里头瞎晃悠的理由,于是便推手作时揖,道:

    “大人那帐干净,府里头也干净。下官很快便将那些账簿给您送回来,多有叨扰,这便去了。”

    方纥点了点头。

    “呲……”沈复念便走便念叨着,“怎会这般?”

    那轩永瞟了他一眼,道:“您瞧见那方大人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了没?他这态势一瞧便让人觉着在这府里您决计搜不着东西。”

    “就是瞧见了才更急!如若他当真那么干净,那没有他为非作歹的消息传到京城便有了理由……可你给我念的那些东西皆是向靠谱探子买的,怎会与我所查大相径庭?”

    “您不曾说您有认识的朋友在这儿鼎州任职么?何不问问?”

    “嗨呀!别提了,那厮不知干什么吃的跑平州去了!”

    “哦。”——

    鼎州的秋幕云很少,只有白日依稀可窥见几丝细条,晚夜便只能瞧见一席月与细碎的星子。

    夜已深,沈复念躺在驿馆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便该去查悉宋营了,可他心里头却隐隐升起了些忐忑。睡在地铺上的轩永跪坐起身,开口问:“公子,可是床硬难眠?要不要奴给您备些安神香?”

    沈复念枕着小臂躺着,笑道:“你睡你的,莫要管我。”

    “可您翻来覆去的,吵得别人也睡不着啊?”轩永心道,他再瞧了他家公子一眼,又无可奈何地躺了回去。

    沈复念凝视窗外愣了好一会儿,他见那天色愈暗,心里头憋得难受,蓦地试探着轻声道:“轩永……你小子睡了么?”

    那轩永咕哝道:“没。”

    “问你个事儿呗!”

    “公子,您说。”那轩永揉了揉眼,把自己倒腾得精神了些。

    “你说咱跑到兵营里头去,蘅秦骑兵若冲来,咱们能活命么?”

    “属下会竭尽全力护公子平安。”

    “这样么?你救自己都吃力,怎么救我这半瞎?”

    沈复念噙着笑,桃花眼因笑意而弯起,在月光之下好似盛着碗玉浆。他敛了睫,收了笑,又道:

    “轩永,你知道么?我如今总觉我步步皆行于一线之上,走的是别人想叫我走的,做的是他人想要我做的,好似有什么东西罩着这偌大的鼎州,连我这初来乍到的小官都成了他的棋子,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给我设下的关隘。”

    “大人您行事向来随心,都是人,谁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人如何就能知晓公子您下一步是什么?”

    “你在骂我还是夸我?”

    那轩永裹紧了被子,低低笑了声。

    “可是话虽如此……当时那方纥站在门前候我,真真叫我心头‘咯噔’了一下。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这方大人果真叫人大开眼界。”

    那沈复念盯着窗外,瞧着那时不时划过天边的黑鸟:“我倒要看看那人如何收拾营里头的烂摊子,那儿的证人可就不止一个两个了!”

    翌日清晨,沈复念起了个大早,什么都顾不上想,匆忙梳洗过后便奔去了军营。

    他是巡视边关的官,但逛了魏風这么一大圈下来,还是头一回瞧见戒备如此森严的营,仿佛推开营门之际,便会有蘅秦铁蹄冲出来将人踩得血肉横飞。

    那守营门的汉子个个生得人高马大,面带凶色,直至沈复念出示了令牌,那些个汉子才稍稍脱去了戒备。

    “沈大人。”一副将匆匆从营里迎出来,推手作揖,“末将已经恭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