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女佣
这是周知韵第二次踏进这座庄园。
但这次她的出现还是一样地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当黎曜牵着周知韵的手带着她出现在主楼的餐厅里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有人好奇,有人玩味,有人意外, 有人恼怒。
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目光似的,黎曜没有放开周知韵的手, 反而牵着她走到了餐桌边, 并且体贴地亲自为她拉开了座椅。
他的动作自然又绅士, 眉眼间笑意吟吟,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种上流社会的优雅矜贵。
“不好意思, 看来是我来晚了。”
他这句话是对着在座的其他人说的。
主位上的黎婉臻脸色并不好看, 她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目光越发冷了下去。
她冲着黎曜淡淡地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三弟,这位是?”
最先开口的是坐在黎婉臻下手位的黎昭,此刻他正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黎曜身边的周知韵, 眼神十分玩味。
“这位小姐……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上次黎昭带着周知韵来黎家参加派对的时候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场,但至少庄园里的很多女佣和保镖都见过周知韵挽着黎昭的手从车上下来的场景, 还有两人在舞池内翩翩起舞的模样。
两兄弟一前一后带着同一个女伴出现在了黎家的庄园里, 这实在很容易让人产生一些暧昧的遐想。不难想象, 这桩豪门风流韵事要是放在那些街边小报上, 不知道要配上什么不堪入目的标题。
而且比起黎昭,黎曜的行为显然更出格——他竟然直接带着周知韵出现在了家庭内部的聚餐上。
这个圈子里的豪门公子哥哪个身上没几桩风流债?只是平时玩归玩, 到了年纪还是得该干嘛干嘛, 外面的女人从来不会往正经场合带。这几乎是这个圈子里所有人的共识了。
黎曜今天的行为显然已经算是大大地出格了。
“二哥的记性不太好啊, 这位是我们公司的艺术顾问周知韵周小姐, 之前二哥你不是还跟她有一些项目上的合作吗?”
面对黎昭意有所指的话语,黎曜脸色不变, 而是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道:
“难道是二哥前段时间在警局里待得太久了,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我这次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候二哥。怎么样,二哥,在警局里的那些日子应该不是很难熬吧?”
黎昭脸色僵了僵,他拿起酒杯,晃了晃杯子里晶莹的餐前酒,喝了一口,这才勉强笑了笑:
“我当然很好,我没做过的事情,难道他们还敢屈打成招吗?”
黎曜点点头,语气十分真挚:
“那就好,我相信二哥你也不是那么蠢笨的人。”
黎昭用力地咽下嘴里的酒,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古怪。
黎曜也不跟他多话,而是朝饭桌上的其他两人介绍道:
“母亲,大哥,这是我们公司的周小姐。”
相比于他出格的行为,这个介绍显得十分克制。既没有点明周知韵和自己的关系,也没有说今天突然带她过来的理由。
周知韵适时抬起头,朝着主位上的黎婉臻和她下手位的一个青年男子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礼貌微笑。
黎婉臻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青年男子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
周知韵自然明白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所幸,她今天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讨好谁,她打完招呼,便十分坦荡地坐在那里,面带微笑,微微低垂着脑袋,目光只看着面前的餐具,看起来十分从容自如。
餐桌上一时间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偶尔刀叉碰撞碗碟发出的轻微声响。
佣人们脚步轻盈又穿梭在席间,悄无声息地布菜撤菜。
或许是黎家人贯彻了老祖宗定下来的“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又或许是今天饭桌上多了一个外人的缘故,,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
饭局过了大半,黎婉臻放下手中的刀叉,用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角,她的目光先是在黎曜和黎昭的脸上扫过,最后又落在了周知韵身上——
周知韵今天穿得很低调,素白的一件裙子,连脸上的妆容也是淡淡的,此刻低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举手投足间看起来很有教养。
黎婉臻看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周小姐吃得惯这边的菜吗?”
突然被问话,周知韵抬起头,脸上并没有露出很意外的神情,她先是从容地咽下了嘴里的食物,这才答道:
“吃得惯,今天的芦笋很鲜美。”
黎婉臻的目光在周知韵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这才收回视线,转而拿起手边的红酒,轻轻地晃了晃酒杯,又问:
“听说周小姐是青州人?”
周知韵点点头,如实回答:
“是的,我从小在青州长大。”
黎婉臻“哦”了一声,沉默了几秒,似乎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中,末了,又道:
“我祖籍也是青州。”
她没有再开口了,而是沉默地喝着红酒。
周知韵也没有再继续攀谈,正要低下头继续吃饭,突然敏锐地感受到了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抬头去看——
是坐在黎婉臻左手边的那个青年男人,那个神秘的黎家长子。
在周知韵看过来之前,男人已经不着痕迹地地收回了视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幻觉。
关于这个大哥,黎曜并没有和周知韵提起太多。她只知道这位黎家长子似乎一直住在黎家那个位高权重的大伯家里,和他们黎家的关系不太亲近,平时也很少回家。
看刚才黎婉臻的模样,她好像对自己的这位长子格外地尊重,那种尊重甚至带着一种距离感和陌生感,完全不像是一个母亲和儿子的相处模式。
周知韵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正在低头思索着。
大腿突然被人轻轻地碰触了一下。
她转头对上了黎曜的视线。
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问询。
周知韵抿了抿唇,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两人的视线一触即离,又各自低头安静地吃着饭。
过了片刻,一顿饭接近尾声,黎婉臻放下手中的酒杯,正要站起来说些什么。
黎曜突然抢先站了起来,看着她笑着道:
“母亲,我今天为您准备了一个饭后小节目。怎么样?您赏个脸移步到花园里看看?”
他年轻脸嫩,此刻做出这幅讨巧卖乖的模样,倒也十分契合。
黎婉臻似乎有些意外,她愣了愣,但眼里已经有了笑意:
“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想起来要搞这些东西?”
黎曜脸上的笑容十分真挚:
“前两个月我一直在外面忙,也没顾* 得上陪陪您,这不是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和孝心嘛。”
黎婉臻被勾起了好奇心,又问:
“你准备了什么节目?”
黎曜笑而不答,他上前几步伸手揽住黎婉臻的肩膀,将人往后花园里带,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餐厅里的众人,道:
“大家一起去看看吧,对了,让家里的那些人先别忙了,都出来看个新鲜吧。”
黎婉臻心情不错,顺着黎曜的话道:
“都别忙了,一起出来看看吧。”
她这话一出,原本端着盘子侍候在一旁的女佣和男佣们两两对视,脸上都露出了欢喜的神色。手上有活的瞬间加快了脚步,手上没活的立刻跟了上去,也有人急忙转身去通知大宅里的其他同事。
原本安静的餐厅里瞬间热闹了起来。
周知韵并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拿起手边的红酒杯,仰头喝了一口酒,目光穿过了猩红的酒液平静地打量着视线范围内的每一张脸。
她一口气喝下了小半杯酒,这才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走出主楼,来到后花园。
此刻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
或许是因为提前打过招呼,此刻后花园里没有亮灯,周围光线昏暗,只有从身后主楼里透出来的一点微弱光线。
黎婉臻被黎曜搀扶着走在最前面。
花园里种着很多蔷薇花和玫瑰花,曼丽的花枝横生蔓延,很容易勾到裙角。
黎婉臻今天穿着一件手工定制的丝绸长裙,虽然昂贵美丽,但却十分脆弱,要是被这些花枝上的刺勾到一点,怕是整件衣服都要报废。
这件长裙本是黎婉臻衣柜里的珍藏,价格倒是其次,只是做这件衣服的老师傅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要再寻一件一模一样的,也是难事,因此她平时十分爱惜,轻易不会拿出来穿。
黎婉臻拎着自己的裙角,正专注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突然,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
“抬头看。”
黎婉臻愣了一下,抬头去看——
原本一片漆黑的夜空中骤然亮起了很多光点。那些光点如同星河一般在夜空中缓缓流淌,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女人的脸庞。
竟然是无数个无人机拼凑起来的肖像画。
在夜色的衬托下,女人的那张脸看起来格外的年轻美丽。
黎婉臻仰头愣愣地盯着夜空中自己的脸,一时间久久回不过来神。
良久,她转头看着身边的黎曜,笑着问:
“你在哪里找到的这张老照片?”
黎曜笑了笑,眉眼透着一股年轻男人的狡黠:
“秘密。”
黎婉臻的脸上全是笑意,她的目光落在黎曜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停留了几秒,收回视线,继续仰头看着面前的那片夜空。
此刻花园里站着不少人,身后时不时传来一阵低低的惊叹声。
周知韵站在前排,目光跟着众人一起望向夜空。
那幅肖像画在空中停留了大约几分钟,那些光点渐渐散开,汇聚成了其他的画面。
有精致小巧的喷泉造型,有童稚可爱的卡通人物,也有浪漫美丽的花朵图案……
周知韵正安静地看着,身边突然有人靠近,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有点手段啊,Charlotte。”
周知韵转头去看,是黎昭。
他说完这句话便抬头看着夜空,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屑有些鄙夷:
“他这么卖力地讨好母亲,难道是真的想让你进门?我看那小子是真疯了。”
听到这话,周知韵先是沉默,后又浅浅地勾了勾嘴角,语气听不出来是什么情绪,道:
“能进你们黎家的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吗?”
黎昭转头看着周知韵。
女人的侧脸小巧精致,被墨色的长卷发遮去了一大半,只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皮肤,她仰头专注地看着夜空中的表演秀,那双平日里媚态横生的眼睛在这样的夜色中看起来格外的沉静。
似乎是被她此刻的神情触动到了,黎昭这次没有出言嘲讽,而是沉默了几秒,心情气和地说了一句:
“Charlotte,你会后悔的。”
周知韵转头看黎昭,似乎是想找出他说这话的用意。
但是黎昭没有再看她,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低着头点燃了。
周知韵只好收回了视线,继续仰头盯着夜空。
表演秀正进行到高.潮。
身后时不时传来佣人们低低的惊呼声和赞叹声,间或伴随着一阵鼓掌声。
周知韵转头环顾了一眼四周,随后抬脚走到人群中央的黎曜身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
黎曜回头冲着她点点头::
“去吧。”
他顿了顿,又叮嘱了一句:
“天黑,小心脚下的路。”
周知韵抬头看着黎曜的眼睛。
两人的眼神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交汇。
她顿了一瞬,答:
“知道了。”
周知韵转身离开,朝身后的主楼走去。
人群的最前排,黎婉臻的目光从周知韵的背影上挪到了黎曜的脸上。
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语气冷了几分,道:
“我看你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了。”
黎曜笑了笑,并不畏惧黎婉臻话语里的凌厉,道:
“只是带回来吃顿饭,母亲又何必生气?”
黎婉臻当然不会任由黎曜就这么打马虎眼蒙混过关,她盯着他的眼睛。
“你在外面怎么玩,我不会管……”
想起周知韵那张过份年轻艳丽的脸庞,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继续道:
“但是你不应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带到家里来。”
黎曜的笑容僵了僵,然而只是一瞬,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
“母亲,你知道的,女人嘛,撒起娇来拿她没办法。”
他语焉不详,短短几个字,说得暧昧又含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比起一长段的解释和保证,听起来反而更加可信。
黎婉臻转头去看——
黎曜并没有看她,而是眺望着夜空中的那场无人机秀。点点星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给他深邃的眉眼添了几分意气风发。
黎婉臻看了片刻,突然话锋一转,问:
“你这是怕我生气,所以才搞了这么一出?”
听到这话,黎曜转头看向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吃惊和委屈,道:
“母亲怎么会这么想?当儿子的孝敬母亲,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黎婉臻看着黎曜的脸,脸色稍缓,她转头继续看着夜空中的无人机秀,过了片刻,道:
“仅此一次,不要再有下一回。”
黎曜眼底溢出一点笑意,乖巧应道:
“知道了,母亲。”
夜风中有蔷薇的香味和年轻男人身上清冷的男士香水味道。
黎婉臻放缓了呼吸,想了想,又道:
“过两天就是你父亲的忌日,再忙也记得去祭拜他。”
黎曜脸上的笑意敛了敛,默了片刻,点点头,道:
“知道了。”
……
周知韵穿过后花园,来到了主楼。
此刻庄园里的佣人们大多挤在后花园里看无人机秀,主楼里只有零星几个人影。
她低头穿梭在寂静的豪宅里,目光搜寻着每一个穿着女佣制服的背影。
刚才周知韵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那个在邮轮上朝他们开枪的女人。
人不在后花园,那应该就还在主楼里?
周知韵一边不着痕迹地搜寻一边皱眉思索着。
难道是那天对方发现自己看到了她的脸,今天听到自己过来所以就躲了起来?可是那天邮轮上的情况那么混乱,对方真的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吗?
还是说……那个女人其实不是黎家的女佣,那天自己在黎曜的书房里碰到她只是一个意外?对方只是偷偷穿了女佣的衣服潜伏进来刚好被自己撞见了?
周知韵低着头想着各种可能,突然迎面碰上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佣。
对方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周知韵冲她笑了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窘,低声询问着卫生间的位置。
那位女佣的普通话显然不太好,但或许知道周知韵是黎曜带来的客人,十分客气地要为她带路。
周知韵连忙摆摆手说不用,她按照女佣手指的方向走出去了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去,看着自己的手腕,惊讶道:
“呀!我的手镯不见了!”
听她这么说,女佣显得十分紧张,连忙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道:
“周小姐,您稍等,我这就叫人过来一起帮您找。”
周知韵按住了对方,皱着眉,做出一幅思考状,道:
“不用找人了,我刚刚在花园里碰到了一个女佣,眼睛细长,戴着一副眼镜,鼻梁不太高,鼻尖有一颗黑痣,她跟在我后面和我一起走回来的,或许她知道我的手镯掉在哪里了。”
听到她这话,女佣想了想,道:
“周小姐您说的是宝镜姐姐吗?”
周知韵眼睛一亮,她强行按住了内心的激动,表情带着一点犹豫,道:
“宝镜?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外面太黑了,也许是我看错了,我记得她好像应该是长这幅模样。”
女佣皱了皱眉,语气有些困惑:
“宝镜姐姐的鼻尖确实有一颗黑痣,但是她刚才说她有点不舒服,就不去花园里看表演了,她应该是不会出现在那里的呀。”
周知韵眼底浮现出一抹笑意,道:
“不舒服?是嘛,那或许真的是我看错了吧……”
她没有给女佣太多思考时间,直接道:
“这样吧,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自己去找她问问。”
女佣老实回答:
“陈姐姐现在应该在二楼的储藏室里整理东西。”
周知韵道了声谢,走出去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套口袋,惊呼了一声:
“呀,原来我的镯子在这里!”
她转头看着身后的女佣,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双手合十,用十分抱歉的语气说道:
“真不好意思,原来镯子就在我的外套口袋里。”
女佣本来还在懵圈,此刻见她找到了镯子,也松了一口气。
“真不好意思,我第一次来这里做客,应该是太紧张了,闹了一个乌龙。”
周知韵冲女佣吐了吐舌头,表情有些俏皮。
女佣点点头,表情十分腼腆:
“找到了就好,周小姐。”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继续忙吧。”
周知韵点点头,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走到拐角处,回头去看,见已经走出小女佣的视线范围了,她转了一个弯,直接抬脚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黎家的宅邸已经有了一些年头,又或许是屋内各种名贵的古董摆件太多了,即使此刻屋内亮着明亮的主灯,周知韵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压抑。
她放轻了脚步,踩着楼梯向二楼走去。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后花园里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呼声。
周知韵一边爬着楼梯,一边拿出手机编辑信息打算给黎曜发过去——
【我找到了那个女人……】
编辑到一半,想到黎曜此刻正陪着黎婉臻一起看无人机表演秀,或许并不方便看信息,要是被黎婉臻不小心瞥到了手机屏幕,那就大事不妙了。
周知韵撤回了消息框里的那条消息,想着编辑一条更隐晦的消息发过去。
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斟酌着措辞。
突然,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和她擦肩而过。
周知韵下意识侧身去让对方,不经意的一个抬头,对上了对方打量的目光。
那一瞬间,周知韵打字的手僵住了。
她屏住呼吸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但对面那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她冲着周知韵点了点头,然后直接越过她走下了楼。
周知韵站在楼梯上,久久没有回过神。
等她反应过来,回头想要去看那人的背影,却突然感到一阵胸闷气短。
或许是因为上次车祸之后她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好,周知韵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她暗道不好,那种感觉海浪一般侵袭了她所有的知觉,她连尖叫都来不及,整个人身体一软直接往后倒去……
天旋地转间,周知韵感觉到似乎有人从身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扶住了。
她晕眩得厉害,闭着眼睛站在原地缓了缓,这才回头去看——
竟然是黎曜的那个大哥。
他低头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有距离感。
周知韵的大脑处在宕机状态,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对方却不似刚才饭桌上的沉默,他冲她笑了笑,问:
“周小姐还没找到卫生间吗?”
这位黎家长子的长相并没有黎昭和黎曜出色,但身上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矜贵气质,那种感觉竟然超过了他的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
属于陌生男人的气息让周知韵瞬间回过神来,她连忙扶着旁边的楼梯扶手,强迫自己站直了身体。
对方顺着周知韵的动作放开了她,动作十分绅士有礼。
周知韵低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大脑渐渐清明,鼻尖却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味道若有似无,不像是普通男士香水的味道。
她的心猛然一跳,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倏然闪过。
窗外无人机秀的灯光忽明忽暗,落在了周知韵那张苍白的脸上,她抬起头冲对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道:
“多谢。”
第82章 疑心
月光透过侧边的窗户玻璃洒在了木纹台阶上。
空气中的那股甜香味似游丝一般缠裹着她的鼻息。
周知韵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她低下头,攥紧手心,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月光下, 男人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华丽精巧的地毯上,不染纤尘。
周知韵眼睛盯着那双皮鞋, 后背渗出了一层潮热的汗。
“周小姐很紧张?”
那双皮鞋朝她迈近了一步。
周知韵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没有, 只是有些头晕。”
她抬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声音有些紧绷。
男人低头看着周知韵的脸,眼神里带着淡淡笑意, 道:
“我送周小姐一段路吧。”
他十分绅士地朝她递过来一只手。
男人的神情温和, 语气并不强势, 但他举手投足间分明散发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仿佛笃定了周知韵不会拒绝他。
这种笃定并不是令人生厌的虚张声势,而更像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仿佛他生来就习惯了别人的服从。
周知韵抿了抿唇, 并不打算做那个标新立异的人。
她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男人顺势扶住了周知韵,体贴地引着她往楼下走。
偌大的一个主楼里安安静静的, 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知韵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仿佛踩在了春日湖面的薄冰上。
她的脚步慎重又缓慢, 可心里却恨不得能立刻长出一双翅膀立马飞到黎曜的身边。
今晚周知韵获得的信息量实在有些过载了,她急需和他一起分析这些信息背后千丝万缕的联系。
“刚才看到三弟的模样, 突然让我想起了他小时候的一件事……”
听到男人的声音, 周知韵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的脸——
对方并没有看向她, 而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
看这样子, 竟然像是要跟她拉家常的架势?
然而直觉告诉周知韵,对方想说的话应该不止于此。
果然。
男人开口继续说了下去——
“那一年母亲从德国出差回来, 她给二弟和三弟带回来了两只可爱的博美犬。我记得那两只狗不过几个月大,浑身毛茸茸的,雪团子一样,很可爱。阿昭霸道,有了自己的那只,还非要去抢阿曜的。阿曜当时也没跟他争,只是平静地看着阿昭把两只博美犬都带走了。可是我知道阿曜其实是很喜欢那只博美犬的,我见过他抱着那只博美犬的样子……周小姐,你真应该看看当时阿曜脸上的表情。”
男人说到这里,转头看了过来。
周知韵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
男人盯着她的表情,继续用那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说道:
“阿昭或许是知道阿曜很喜欢那只狗,他对自己的那只狗不太上心,倒是整天抱着那只本来属于阿曜的狗四处晃。但是……有一天意外发生了,阿昭遛狗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冲出来一只大狼狗直接咬住了那只小博美,阿昭吓坏了,丢下狗就跑了。”
周知韵的心倏然漏跳了一拍,她盯着男人的眼睛,脸上的那个笑容随着他的这段话变得有些僵硬,最后慢慢凝固在了嘴角。
“后来家里的佣人把那只狗捡了回来,但是那只小博美被咬掉了一整只耳朵,几乎丢掉了半条命,就算后来养好了伤也不像往常那样活泼可爱了,阿昭嫌弃狗破了相,也不再管它。后来……”
男人把周知韵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用一种很难捉摸的语气继续道:
“后来我倒是经常能看见阿曜蹲在花园的角落里逗着那只狗,再后来,他把那只狗带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养着,只可惜,那只小博美或许是吓得太厉害了,不到半年就死了。”
或许是窗户没有关上的原因,楼梯上方的水晶灯吊坠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周知韵的睫毛颤了颤,脑中蓦然腾起一股眩晕感。
“我记得当时三弟把那只小博美埋在了后面的花园里……”
男人低头盯着她的眼睛,用玩笑的语气道:
“今晚我们看到的那些蔷薇花,说不定就是那只小博美的骨血滋养出来的。”
周知韵没有说话,沉默了好几秒,她扯了扯自己有些僵硬的嘴角,道:
“是吗?”
男人笑了笑,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俯视着她苍白的脸,道:
“是我多话了。”
周知韵本想朝对方挤出一个客气的微笑,但她脸上的肌肉似乎是僵住了,已经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表情。
她只能含糊地说了句“没有”,然后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脑中的那种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周知韵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身体,一步一步地迈下阶梯。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周遭又陷入了一片寂静,连彼此的脚步声都被脚下的地毯吞没。
两人下了楼梯,男人扶着她拐了一个弯,却并不是去往大门的方向。
或许是周知韵此刻心里装着事,走出去了一段路才察觉有些不对劲,她强行按压下心中翻涌的各种情绪,问:
“我们这是去哪里?”
男人转头看着她,回道:
“卫生间。”
他冲着她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周小姐不是要找卫生间吗?”
周知韵怔了一瞬,勉强挤出了一个歉意的笑,道:
“是啊……我有些头晕,脑子也不清楚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脸上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似乎是表示理解。
他领着她去了一楼的客卫。
周知韵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拧开水龙头,愣愣地盯着镜子中的女人——
暖橘色的灯光落在女人苍白的脸上,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似的。
周知韵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乱极了,一会儿是男人刚才的那段话,一会儿又像放幻灯片一样来回滚动播放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猛地摇摇头,掬起一捧冷水往自己脸上浇去,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再抬眼时,神情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阵隐隐约约的欢笑声和喝彩声从窗外飘了进来。
周知韵转头盯着外面的那片夜空。
过了片刻。
她关上水龙头,擦干脸上的水渍,走出了卫生间。
……
周知韵回到花园的时候,无人机表演秀还没结束。
仲夏的港城温度适宜,夜里的花园有一种很浓郁的美,树影婆娑,月光淡淡,像是一幅蒙了层细纱的中世纪油画。
黎曜站在人群中央仰头看着天空,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单手插着西裤的口袋,整个人以一种很放松的姿态斜斜靠在身后的蔷薇花架上,嘴角勾着一个从容的笑正跟身边的贵妇人说着什么。
身后枝条蔓延的藤蔓、鲜艳馥郁的鲜花和周围簇拥的人群全都沦为了他们的背景板,衬托着他们的高贵和优越。
或许是那种晕眩感还没有完全从她的脑海中消散,眼前的这一幕没来由地让周知韵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迷茫,有低落和怅然,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感。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人群中的黎曜突然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人群和大半个花园交汇在一起。
在看到周知韵身边站着的男人时,黎曜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还没开口说点什么。
一旁的黎昭笑意吟吟地看着两人的方向,道:
“大哥怎么和周小姐一起回来了?”
这声音瞬间将花园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周知韵还没从那种复杂的心境中回过神来,听到黎昭这话,她皱了皱眉,正要斟酌语言回答。
霍旭转头看了一眼她,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开口解释道:
“刚才在房子里碰到了周小姐,她好像有些不舒服,刚好顺路将她送过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人群中央。
黎曜收了刚才那从容潇洒的姿态,他拉着周知韵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低头看着她的脸,语气关切地问:
“你现在怎么样?”
周知韵轻轻地摇摇头:
“我没事。”
黎曜还要再问,旁边的黎婉臻突然开口道:
“听说周小姐上周出了场车祸,怎么今天就已经能下床了吗?”
她转头盯着周知韵的脸,语气淡淡道:
“周小姐还是太着急了点……知道你们年轻人身体恢复快,但也不能这么不爱惜啊。”
周知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对上了黎曜的视线。
夜晚的灯光辉映下,黎曜的脸色看不出来是什么情绪,他只是看着她,和周围所有人一起等着她的回答,似乎很有自信地认为她可以轻松应付这些对话中的小机锋。
那一刻,周知韵觉得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莫名的疲惫情绪,她顿了一下,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答:
“谢谢您的关心,只是一场小意外,不碍事。”
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意外”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脑海中竟突然蹦出来刚才霍旭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关于黎曜小时候发生的那个“意外”。
那一瞬间,周知韵的心猛然一跳,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霍旭。
刚巧,对方也在看她,那张儒雅风流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淡淡的笑容,让人捉摸不透那双眼睛背后的情绪。
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很快交错开,又各自望向了别处。
周知韵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攥紧了自己身上的那件棉麻长裙。
听到她的这个回答,黎婉臻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母亲,您看,那是维多利亚港的形状。”
黎曜突然抬头看向夜空,语气带着几分怀念的味道,说:
“还记得您第一次带我去看维港的时候吗?”
黎婉臻被他的话分散了注意力,她收回视线,继续仰头看着夜空中的表演秀。
无数个无人机在空中汇聚成一幅清晰的剪影图,果然是维多利亚港的轮廓。
“当然记得。”
她笑了笑,语气也带着几分感慨和怀念:
“那时候你还很小,我牵着你的手带你去维港看夜景,你紧紧地在我身边,半步也不敢离开……现在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
黎曜扯了扯嘴角。
“母亲只记得三弟吗?怎么不记得当时我用自己的零用钱给您买了一束红玫瑰?”
一旁的黎昭故作不满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黎婉臻知道这是黎昭在故意逗趣,她转头朝他看了过去,一张脸上全是笑意,道:
“这我怎么能忘记呢?从小到大就属你这孩子最懂事了,脑子里全是逗人开心的鬼点子。”
她难得用这种温柔玩笑的语气说话。
花园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融洽,黎曜和黎昭逗着黎婉臻说笑,仿佛之前的嫌隙都烟消云散了,就连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霍旭也插了几句话。
周知韵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黎家母子几人温馨的对话。
风中有蔷薇花的甜香味,那种味道却莫名地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丛蔷薇花在夜色中开得如火如荼,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周知韵目光飘忽地盯着那些殷红的蔷薇花,愣愣出神。
……
表演秀结束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黎曜没有留在黎家庄园里,而是和周知韵一起乘车返回那幢别墅。
回去的车上,周知韵比来时更加沉默,一路上都看着窗外发着呆。
黎曜转头看了她好几次,但似乎是顾虑到什么,他没有开口询问。
回到别墅,夜已经深了。
周知韵一回房间就坐在床尾凳上发呆。
黎曜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她的脸,喊了一声:
“知韵?”
周知韵回过神,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黎曜并没问她有没有找到那个女佣,而是皱着眉道:
“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情绪就不对劲。”
他目光担忧地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问:
“是身体不舒服吗?”
周知韵没有回答,她定定地看着黎曜的脸,过了几秒,突然道:
“我想问你三个问题,你要老实告诉我,不许说谎。”
黎曜怔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此刻周知韵这幅认真的模样着实有趣,他点点头,饶有兴致地道:
“好,你问。”
周知韵面色平静地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姓黎,为什么你大哥姓霍?”
黎曜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周知韵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了她的问题:
“黎婉臻的夫家姓霍,霍旭是她亡夫和他前妻留下来的独子。”
黎家的这三兄弟其实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老大霍旭是黎婉臻的亡夫霍振东和他前妻生的孩子,霍振东的前妻去世后,他续娶了黎婉臻,黎婉臻是霍旭的继母,但她进门没几年,霍振东也因病去世了,这之后霍旭便被霍振东的大哥霍振邦接到了自己家里抚养。
老二黎昭是黎婉臻收养的孩子,据说他原本是黎婉臻在青州老家那边的侄辈,后来记到了她的名下变成了她的儿子,两人之间有着不远不近的亲缘关系,因此平日里黎婉臻对黎昭的事情总是格外上心。
而老三黎曜的情况则更要复杂一些,自从他作为黎家三公子在公众场合露面以来,各家八卦媒体都对他的身世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深扒和揣测。有人说他是黎婉臻在外面和别的男人生的私生子;也有人说他是黎婉臻一时兴起收养的孤儿;更有甚者说他八字硬,是黎婉臻专门养来为自己挡灾的‘煞星’。
港城当地的老一辈本就迷信,加上了这一层玄学的色彩,黎曜的身世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这些情况周知韵以前也多多少少在八卦论坛上了解过一点,只是此刻亲耳听到黎曜自己说起来,心中的感触多少还是不一样的。
“你跟你这个大哥的关系怎么样?”
她问。
黎曜的目光落在周知韵的脸上,似乎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不答反问:
“为什么一直问他?”
他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
“今晚在主楼里发生了什么吗?”
周知韵目光坚定地和黎曜对视着,以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黎曜蹙紧了眉头,他看着周知韵的脸,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回答道:
“这背后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但总体来说,他跟我的关系还算不错。”
黎曜的回答很谨慎。不过他跟霍旭之间的“关系不错”,指的不是亲人间的“融洽”,更多的指的是合作伙伴之间的“默契”。
霍家是港城的老牌豪门,一个家族富到了极致便不可避免地开始追逐权力,最近几十年来霍家一直有脱商从政的趋势,但从政的家族便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做一些取舍。
对权力的追逐离不开金钱的滋养,但在这过程中又不得不对公众隐藏金钱助力的痕迹。
霍家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寻找一个合适的帮手,好让自己能始终保持清清白白的姿态参加另一个领域的角逐。
刚巧,几十年前,黎婉臻嫁进霍家后展现出了颇为出色的经商天赋,加上霍振东的去世,霍家便有意让她出来另立门户,脱离“霍家”这个头衔。
当然,独立门* 户是假,新瓶装旧药是真。
这些年来,乘着霍家的东风,黎家很快就在港城的商界站稳了脚跟,相应的,有些霍家不方便去做的事情便成了黎家人的义务。
如果说黎家是霍家手上的一把剑,那么近两年来黎曜所展现出来的锋芒就让他成为了这把剑上最锋利的刀刃。
霍旭和黎曜,一个是霍家年轻一代里最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一个是黎家下一代里最具才干的青年才俊。两人曾经心照不宣地完成过很多次的合作,彼此的关系虽然算不上亲近,却也完全不像黎曜和黎昭那样的针锋相对。
听到黎曜的回答,周知韵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用一种很轻的声音反问了一句:
“是吗?”
黎曜点点头,道:
“我小时候他也算是救过我一命。”
周知韵再次抬起头来,表情有些惊讶有些疑惑,更多的是一种迷茫,问:
“哦?”
黎曜冲着她笑了笑,道:
“你还记得当时你在青州捡到我的那天吗?”
周知韵点点头。
“那天其实我差点就死在了那个巷子里。”
黎曜站了起来,走到一旁的穿衣镜前解着自己的领带,语气淡淡地解释道:
“那天黎婉臻让人带我回她在青州的老家,想把我记在她的名下,正式成为黎家的一份子,可是黎家的那些人似乎觉得我会跟他们抢家产,所以他们联合黎昭一起买凶想杀了我,那次,是霍旭派人过来救了我。”
他的语气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言语背后的凶险和艰难不难想象。
周知韵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黎曜将解开的领带连同外套一起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半天没等到周知韵开口,他转身看着她,有些好奇地问:
“你的最后一个问题呢?”
周知韵像是浑然没听到黎曜的话似的,只是出神地盯着他的脸。
黎曜被她这幅呆呆的模样逗笑了,他解下了袖口的钻石袖扣,搁在了桌上,随后挽起衬衫的袖子走到周知韵面前蹲下,捧住她的脸,问:
“你找到那个女佣了吗?”
周知韵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过了一瞬,她缓缓地摇摇头,道:
“没有。”
对于周知韵的这个回答黎曜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要是她找到了应该会第一时间急着告诉他。
“没关系,这件事你也不用操心了。”
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脸按在了自己的怀里,温柔地安慰道:
“以后你就安心待在这里养病就好,那些事情都交给我。”
周知韵闭上眼睛。
今晚以来她脑中盘桓不去的那种晕眩感在这一刻突然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
“那场车祸,是意外,还是你的设计?”
第83章 火光
黎曜的身体僵了一瞬, 像是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似的,问:
“你说什么?”
周知韵推开他的手,坐直了身体, 她没有回答黎曜的问题,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黎曜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真的没有听错。
他被周知韵这个突然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 一时间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脸——
周知韵的眼睛生得很妩媚, 平时笑起来眼尾微微上扬,勾起一个迷人且愉悦的弧度。
可是此刻望向他的那双眼睛里却是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彷佛此刻只要他点点头, 那双眼睛里就会立马溢出仇恨的情绪。
黎曜的眼神慢慢地沉了下去, 表情由不可置信转向愤怒、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浓重的失望。
“周知韵,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脸色阴沉站了起来,低头俯视着她的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
然而不管黎曜是如何反应, 周知韵只是仰头看着他,固执地等着他的答案。
黎曜的手越攥越紧。
他最恨周知韵这副平静的模样, 每次他被她激怒得快要发疯, 她总是摆出这幅冷淡的表情,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你怀疑我?!你他妈竟然怀疑我?!”
黎曜像是一头暴躁的野兽, 猛地转身一把将身后那张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桌上那些精致昂贵的摆件“哗啦啦”地掉了一地。两粒亮晶晶的钻石袖扣在空中划出两道漂亮的弧度,最后无声地钻进了雪白的羊毛地毯里。
面对黎曜的怒火, 周知韵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顺毛, 她只是坦然又无畏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我怀疑你, 不是很正常吗?”
她看着他,继续道:
“我现在只需要一个答案, 回答我。”
听到这话,黎曜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自己的胸膛里,不上不下,堵得他心口发慌,他觉得自己的心简直快要爆炸了。
她怀疑他故意制造了那场车祸?在她心里他竟然是这么的不堪?她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一种荒唐又滑稽的痛感让黎曜几乎难以呼吸。
这种感觉无处消解,他只能看着她,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
“周知韵,你真是看得起你自己。”
然而他言语里的刺根本对她无效。
周知韵神情淡然地看着他。
她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可目光却遥远得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察觉到她的无动于衷之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了黎曜的心,那种无力几乎要将他的心灼穿。
是啊,他对她,从来只有深深的无力。
“我说没有,你信吗?”
他说。
周知韵沉默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生根发芽,那些阴暗的根系会深深扎根在心底的最深处,轻易不能被拔除。
黎曜看着周知韵沉默的脸,讽刺一笑:
“那我的回答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转身大步走到旁边的沙发上,拿出外套里的烟,抽出一根点燃,含在嘴边猛吸了一口。
黎曜抽烟时的神情并不像旁人那样享受和平常,反而有种迫切和渴望,仿佛他手里点燃的不是一支普通的香烟,而是一种能缓释他痛苦的止痛剂。
周知韵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今天她问他这个问题其实就是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此时此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要听他的答案,或者说,这个答案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人的身体一旦遭受了打击,心或许也会跟着变得脆弱起来。
周知韵觉得她实在是累了,不想再搅合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想要的,根本不是你的回答。”
她闭上眼睛,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道:
“我想回巴黎。”
黎曜手指轻轻一掸,抖落了指尖的烟灰,转头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像是被气笑了,问:
“你说什么?”
周知韵这次没有忽略他的问题,而是听话地重复了一遍: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巴黎。”
黎曜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全都褪了个干净,他把手中的香烟狠狠地按在了一旁的真皮沙发上。
火焰很快吞噬了真皮沙发表面的油皮,“刺啦一声”之后,留下了一个漆黑的窟窿眼。
黎曜盯着那个窟窿眼,眸光冰冷,语气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个孩子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现在都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周知韵转头看着他的侧脸,答:
“那个孩子本身一点都不重要,但如果是因为你的设计让我失去了那个孩子,我没有办法原谅你。”
她的话音刚落,黎曜狠狠地将手里已经熄灭的烟头揉作了一团。
他转身大步朝房门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丢下了一句:
“想都不要想,我不会放你走。”
周知韵站了起来,捏紧拳头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你把我关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砰”的一声,黎曜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
黎曜从房间里出来,他没有回书房,而是下了楼走出了别墅大门,站在一楼外面的连廊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窗外的夜景发呆。
何进荣刚才在楼下听到了一点动静,他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估摸着黎曜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便走上前问道:
“黎总,需要我给您泡杯茶醒醒神吗?”
如果他没记错,黎曜今晚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几天工作到深夜已经是他的常态了。
听到何进荣的声音,黎曜没有回头,只是道:
“不用。”
何进荣脸上赔着小心的笑,问:
“您是和周小姐吵架了吗?”
黎曜没回答,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周小姐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心情难免也会受到影响,黎总你……”
何进荣话说到一半抬头去看,只看见香烟的烟雾在廊下橙黄色的灯光中袅袅上升。
黎曜的脸隐在那一缕细白的烟雾后,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捉摸不透。
何进荣的心猛然一提,后面的半句话滞涩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然而那一瞬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夜色寂静,一阵风穿过廊下的花草吹了过来,眼前的烟雾散去,面前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庞变得重新清晰起来。
黎曜看着他,眸光淡淡,声音温和道:
“刚才你开车送我们回来辛苦了,今晚就到这里,你回去休息吧。”
何进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点头应道:
“好的,黎总。”
说罢,他转身离开。
连廊里只剩下一个被月光拉得很长的影子。
黎曜低头又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猩红的火光在他指尖忽明忽暗。
他抬头望进夜色里——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正慢慢驶离别墅的院子。
守在门口的两名黑衣保镖打开了门,驾驶座上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随后开着车驶向了一片浓重的夜色中。
黎曜盯着那辆车的尾灯,目光渐渐转冷。
他慢悠悠地吐出了一口青白色的烟雾,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帮我去查一个人,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别墅周围十分安静,夏夜里,山间的虫鸣显得格外聒噪,将他低低的声音完全掩盖。
黎曜挂断了电话,垂眸将手中的烟头按在了漆黑冰冷的栏杆上。
猩红的火光挣扎了几下,最后归于了一片漆黑的岑寂中-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火堆里的一切。
黎曜将手中的最后一个元宝丢进了火焰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那堆火。
山里风大,没了助燃物,火焰一点点地萎了下去,最后软趴趴地伏在地面上,只剩下一堆灰褐色的灰烬。
他抽出一支烟,就着面前那堆将熄未熄的火,点燃了烟。
火焰终于完全熄灭了,灰烬被风卷着,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风。
黎曜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站了起来,转身俯视着面前的这片墓园。
黎婉臻在港城最好的一片墓园里挑了一个风水最好的位置。
从他这个位置望下去,整座山的景色几乎尽收眼底。
港城早已入夏,今天的天气很好,炙热的阳光洒在山间,入目皆是一片葱郁,但或许是因为这片墓地背阴,此刻站在这里,黎曜却并不觉得气候炎热。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黎婉臻。
她这个人很有头脑、性格强势霸道,但这么一个雷厉风行的商场女强人对自己喜欢的人却格外护短,这种护短几乎是盲目的。
黎曜对着寂静的山间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烟,转身去看身后的那个墓碑——
已故亡夫厉乘风之墓。
他扯了扯嘴角,莫名觉得有些滑稽。
黎婉臻当初敢在墓碑上刻下这几个字,这些年来却不敢亲自来拜祭一回。
黎曜的视线上移,落在了那张已经有些泛白的遗像上。
照片上的男人眉眼英俊,即使是黑白照片也难掩盖他眉眼间的风采。
确实是一张让人很难轻易忘怀的脸。
黎曜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目光淡然地打量着那张脸。
其实黎婉臻说得没有错,这几年他越长大确实越来越像这个男人了。
厉乘风是在一次赌局上认识黎婉臻的,那时黎婉臻丧夫已经有几年了。
赌场里的叠码仔对付这种外表冷酷严肃实则蠢蠢欲动的有钱女人很有一套,何况厉乘风身上有着年轻男人该引以为豪的所有资本。
黎婉臻沦陷得很轻易。
或许是感情冲昏了头脑,她对厉乘风许下了很多承诺,承诺让他成为万亿家资的男主人。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即使明知道当时小玫瑰已经怀孕了,厉乘风还是抛弃了她,跟着黎婉臻来到了港城。
但他的美梦并没有成真。
霍家人怎么可能允许一个来路不明、不学无术的叠码仔成为黎家的掌权人?
厉乘风死在了来港城的第二年。
黎婉臻伤心欲绝,却也对他的死因绝口不提。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业里。
直到有一次回到澳城故地重游,她听说厉乘风当年留下了一个儿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把他的儿子接到身边收作了养子。
黎曜又吐出一口烟来,隔着袅袅烟雾,他仰头看着头顶苍茫的天空。
晴朗的日光让周围的一切无所遁形,但处在背阴处,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触觉在他的皮肤表面停留。
碧绿的枝叶间,聒噪的蝉鸣不绝于耳。
黎曜丢下手里的烟头,抬脚用力地碾灭了那一点微弱的火星。
第84章 枇杷
周知韵睁开眼睛。
入眼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那片黑, 过了片刻,慢慢地翻了一个身,任由眼角一行温热的液体缓缓流进柔软的枕头里。
周围静得可怕, 连仲夏夜里的蝉鸣也听不见了。
周知韵只觉得自己是仿佛一截漂浮在湖面上的枯木,湖水冰冷幽深, 一丝风也没有, 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照见她的虚无和枯寂。
一连很多天周知韵都在做噩梦,梦醒之后又常常忘记梦的内容, 就比如刚才的那场梦——
梦里她竟然在撕心裂肺地喊, 醒来只觉得很委屈,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委屈, 她完全不记得了。
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周知韵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边, 将窗帘拉开一条细细的缝隙。
窗外,天上的一轮明月照着寂静的夜, 别墅的花园里灯光昏黄, 隐约可以看见廊下晃动的人影。
周知韵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天上的那轮明月。
一连半个多月, 她都没有见到黎曜。
自从上次那次争吵之后, 他没有再踏足这座别墅。
十几个黑衣保镖把四周围得铁桶一般,除了一个照顾她的女佣和定时来访的医生之外, 周知韵几乎接触不到任何人。
黎曜派人来收走了她的手机和证件, 切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一开始周知韵是愤怒的, 她憋得发疯, 想要当面向黎曜控诉,她要控诉他把她囚禁在这里是违法的, 她要控诉他根本没有权力这样对她。
可她根本见不到黎曜的人,根本无从控诉。
或许是因为那种憋屈和愤懑的情绪一直得不到发泄口,最后竟然渐渐转向平静,周知韵不再发脾气,不再想方设法地逃离,她只是一天比一天沉默。
远处,连绵的山脉被夜的寂静衬托得格外凄清。
周知韵垂下眼眸,拉上窗帘,合上了那条小小的缝隙。
房间里重新陷入了一片纯粹的黑暗和虚无之中。
她赤脚踩在地毯上,一边小声地哼着歌一边无意义地踩着地毯表面柔软的白色绒毛。
“青砖伴瓦漆,白马踏新泥。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
那是一首青州当地的小调,曲调婉转缠绵,周知韵小时候常听周母唱起。周母喜欢养花,每每到了夏天的傍晚,她总是站在绿意盎然的后院里一边浇着花一边哼着这首小调。
“屋檐洒雨滴,炊烟袅袅起,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周知韵又唱了一句,突然想起现在已经是六月了。
六月,青州应该入夏了吧。
正是吃枇杷的时节。
以前周父周母在世的时候,每到这时节,他们一家总是会抽出一天时间开车去青州的西山摘枇杷。
青州人喜欢吃枇杷,当地的枇杷经过多年的改良,比起外地的枇杷要可口很多。
半个手掌大小的枇杷,剥开外面一层薄薄的皮,里面是色泽金黄的果肉,咬一口,果肉清甜绵软,吃上再多也不会觉得腻。
算一算,她好像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吃上青州的枇杷了。
想到这里,周知韵只觉得喉头一阵滞涩,后面的一句词怎么也唱不出来了。
她闭上眼睛,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接到电话的时候,黎曜正在会议室里开会。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
是那座别墅里的座机号。
他将手机搁在一旁,没有理会。
手机振动了几下,停了下来。
会议上正在商讨一个收购案,主持这个收购案的负责人正在慷慨激昂地陈述着收购细节。
黎曜撑着下巴听了几句,又转头去看已经黑下去的手机屏幕。
漆黑的屏幕倒映着会议室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平静得像是一汪吸人魂魄的深潭。
他收回视线,正要低头去看面前的会议资料。
就在这时,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手机又开始振动起来。
还是那个号码打来的电话。
黎曜翻资料的手一顿。
他想了想,稍稍抬起手,对着会议上的其他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正在发言的负责人僵了一下,嘴里的后半句话生生被掐断了。
黎曜接通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了女佣谨慎的声音:
“黎总,周小姐说她想要和您见一面。”
她的语气恭敬又小心。
但黎曜猜测周知韵的原话肯定不是这么的柔和。
前些天她没少让别墅里的女佣打电话过来烦他,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这么一句话。
她想要见他?见面再给他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他可没那个功夫大老远跑过去再跟她吵一架。
“没空。”
他利落地回了两个字,就要挂断电话。
“可是……”
女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黎曜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没挂电话,他忍住了脾气,沉默了两秒,问:
“她身体怎么样?”
女佣立刻回答:
“周小姐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她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差。黎总,您要是能抽出来一点时间的话,还是过来看看吧。”
黎曜没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会议的后半程,他有些心不在焉。
或许是因为迟迟没有听到足够让他满意的方案,又或许是因为会议主持人过于慷慨激昂却有些华而不实的发言,黎曜显得有些不耐烦,他靠在椅背上,微微蜷起食指,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桌面。
与会的众人见他脸色阴沉,一时间都有些战战兢兢。
会议很快就接近尾声。
黎曜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无情地把所有人的方案全都打回去重写,随后抬脚迈出了会议室。
何进荣快步跟了上来,跟他同步今天的行程安排。
“待会儿您要跟立法会的何议员一起吃午饭,下午两点半在铜锣湾附近有个开幕仪式需要您出席,三点十分您约了锦天律师事务所的黄律师洽谈有关天和集团起诉德恒集团违反竞争法的案子,四点半中华爱心基金会的李总约了您打高尔夫,晚饭夫人让您回家吃饭,晚上九点您需要回到公司处理昨天……”
黎曜走进电梯,一边听一边理着自己的袖口。
何进荣说了半天,没有听到黎曜的声音。
他转头去看——
这部总裁专用的电梯特地用强化玻璃做成了透明的观光电梯,此刻大厦外阳光正好,灿烂的日光被玻璃折射着落尽轿厢里,在四壁上形成了水波一样的纹理。
黎曜迎着日光,目光平静地眺望着远处的天际线,他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
何进荣看着他的侧脸,想了想,道:
“黎总,刚才是周小姐那边打电话过来了吗?”
他打量着对方的神情,语气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您看我这边要不要协调一下您的工作安排,抽出一点时间……”
黎曜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他一眼。
何进荣正要开口继续说下去。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
黎曜淡淡道:
“走吧。”
他没有再说什么,抬脚迈出了电梯门。
……
晚上十一点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黎曜从德恒集团的大楼走出来。
早已经有司机把车开了出来,停在大厦的正门口,见黎曜走出来,连忙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
黎曜坐进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按照计划,他应该回到市区的公寓里,在那里休息上几个小时的时间,以确保在凌晨四点钟他能以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准时参加一场线上的跨国会议。
黎曜在港城有好几处私人房产,除去在周知韵刚来港城时送给她的那一间顶层公寓,他还有两座别墅和一间公寓。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住在那个位于城中心的公寓里。
夜已深,街道两边的路灯浮在灰蓝色的夜幕中,周围笼罩着一层橘黄色的暖色光晕。
黎曜按开车窗,一只手搭在车窗边缘,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
燥热的夜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头发。
他有些心烦意乱,车开着开着就不知不觉地换了一个方向。
刚过午夜十二点,港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黎曜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央穿梭,不知道开了多久,他抬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开到了那座别墅周围。
黎曜把车停在路边,从中控台里翻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烟点燃了。
抽完那根烟,他下了车,迈进了别墅的大门。
二楼的卧室里一片漆黑,里面的人应该是睡下了。
他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正要转身下楼。
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歌声。
黎曜顿住脚步,仔细去听,只听到房里的女人唱道——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月落乌啼月牙落孤井。零零碎碎,点点滴滴,梦里有花青草地……”
这是黎曜第一次听到周知韵的歌声。
她的声音柔和婉转,说不出来的好听。
黎曜像是被点住了穴道一样,站在那里再也迈不动脚步了。
过了一会儿,歌声停了下来。
他转身推开房门。
听到动静,抱着膝盖蹲在地毯中央的女人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走廊里照进来的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半眯起眼睛,表情木然地看着背光而立的他。
两人隔着一半是晦暗一半是明亮的空间对视着。
过了片刻。
黎曜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身按开卧室的主灯,冷哼了一声,道:
“家里的女佣打电话过来说你状态不好,我看你的状态分明很好,好到都有闲心唱这些缠缠绵绵的情歌艳曲了。”
明亮的光线一瞬间充斥了整个卧室。
似乎是不能适应这刺眼的光线,周知韵将脸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我要回巴黎。”
她的声音闷闷的。
要是放在往常,光是这一句话就能将黎曜彻底点燃,但刚才他明显已经在车里做足了心理准备,此刻只是冷淡地笑了笑,讽刺道:
“我可是听说那个姓陆的已经回国了,怎么,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吗?以你们俩的关系,这不应该啊。”
周知韵抬头看着他的脸。
黎曜还想再说点什么。
她突然开口道:
“那天我其实找到了那个女佣,而且也知道她背后的指使者是谁。”
黎曜皱了皱眉,看着她,第一反应竟然是:
“你骗我?”
周知韵扯着嘴唇笑了笑:
“和你比起来,这根本不值一提,不是吗?”
黎曜盯着她的眼睛,面色不愉地问:
“是谁?”
周知韵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表情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一个条件,放我走。”
对于她的要求,黎曜并不感到意外,他冷着脸看着她: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周知韵语气笃定:
“你一定会答应的。”
她一步一步走到黎曜的面前,冷漠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继续道:
“看你的表情,这些天你应该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对吗?”
周知韵没有猜错,这些天黎曜一直在调查那次邮轮事件的背后元凶,但每次找到关键线索的时候都会因为一些意外被切断。
“没有人会允许身边埋伏着一颗定时炸弹,何况是你这样的人呢?和你的命比起来,放我离开或许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不是吗?”
周知韵的声音平静又蛊惑。
黎曜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脸,突然,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问:
“既然你知道那个人是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这么长的时间,你就一点也不担心那个人会再次出手?”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答,自问自答似的,继续道:
“因为你恨我,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和他的孩子,对吗?”
周知韵没有开口,只是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
“如果你死了,那是你活该,也是你的报应。”
她说。
黎曜笑了一声,点点头:
“好,很好。”
他抬手拍了拍她漂亮的脸蛋,语气里全是失望:
“留你这样的女人在身边,确实没有什么用。但是……很可惜,我就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就算不要自己的命,我也偏要勉强你。”
周知韵那张平静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抬头看着他,道:
“疯子。”
黎曜脸上的那个笑容变得更真切了一些,他的手指摩挲了几下她光滑的脸,道:
“还有更疯的,你想试试吗?”
周知韵眸光一颤,后退两步,转身就要跑。
黎曜笑了一声,伸手一把揽住周知韵的腰,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不顾她的反抗,直接扯下了她身上的那件睡裙。
“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现在逃跑是没有用的吗?”
他咬住她泛红的耳垂,轻声呢喃。
周知韵瞪着他,不言不语,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黎曜将她按到了一旁的穿衣镜前,捏着她的下巴,强迫着她欣赏镜子中女人一.丝.不.挂的身体。
周知韵挣扎着扭头不去看,整个人却突然被凌空抱起,重重地扔在了身后的床上。
她的身体陷进柔软的床榻上,脑子也晕乎乎的,几乎没办法动弹。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黎曜站在床前,一脸冷漠地解着衬衫的扣子。
床榻微微下陷。
黎曜覆了上来。
他脖颈间一根细细的链条坠在了她眼前,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链条底端是一个形状奇怪的吊坠。
周知韵的目光落在那个吊坠上。
看清楚了拿东西的模样,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黎曜脖子上戴着的,竟然……是一把袖珍的匕首。
这匕首做得极为精巧,锋利的刀刃折叠进了刀柄中的缝隙中,看起来还没半个手掌大小,像个风格独特的工艺美术品。
但没有人比周知韵更清楚这把匕首的厉害。
毕竟黎曜曾经当着她的面用这把匕首割破了白文源的喉咙。
冰冷的匕首在她眼前泛着幽幽的寒光。
鼻尖似乎嗅到了匕首上那腥甜的鲜血味道。
周知韵的心也像是被悬在了一根冰冷的链条上。
她闭上双眼。
黎曜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周知韵感觉到那个冰冷的吊坠砸在她的脸上。
随着他的动作。
啪嗒啪嗒。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知韵几乎力竭。
朦朦胧胧中。
她似乎感觉到黎曜捏着她的下巴。
“唱几句歌来听听。”
他的吻落在她潮红的脸颊上,声音沙哑:
“就像你刚才唱的那样……”
周知韵想骂一句“无耻”,可嗓子里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仿佛又陷入了一场漫长又煎熬的梦境中,无法逃脱……
直至失去最后一点意识。
……
凌晨四点,黎曜准时参加了那个线上会议。
明明经过了几十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他的精神却因为刚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变得* 更振奋。
会议结束已经是清晨六点了。
早上八点多他在公司里还有一个晨会。
临出发前,黎曜去二楼的卧室里看了一眼。
周知韵还睡着。
她睡得很不安稳,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眉头紧皱,眼角濡湿,一副受了极大的委屈的模样。
“我……”
她似乎是在说梦话。
“我想……吃枇杷……”
女人睡梦中的呓语听起来有些孩子气。
黎曜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榻上的周知韵。
片刻后。
他转身离开了这间房。
……
周知韵醒过来的时候。
窗外的天幕被日光染成了一片橙红色。
她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卧室里早就恢复了一片寂静。
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
周知韵有些恍惚。
她撑着酸疼的身体坐了起来,余光瞥到了一旁的床头柜。
身体微微僵硬。
过了两秒。
转头去看——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碟,里面堆着满满一碟圆滚滚的枇杷。
金黄色的枇杷表面沾着晶莹的水滴,在日光的映衬下,泛着玉石一样的光。
第85章 奢侈
何进荣走进宴会厅的时候, 黎曜正一脸笑意地站在人群中央,举着酒杯,谈笑风生。
这种商务晚宴最是无聊, 充斥着各种光鲜虚伪的人群和不知真假的交谈,但他那张年轻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不耐烦, 只有远超他年龄的沉稳和从容。
此刻和黎曜交谈的是宗.教委员会里一个普通成员, 比起在场其他那些炙手可热的商界精英和政坛新秀, 黎曜完全不用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可他脸上竟然挂着比平日交际时更为和煦的笑容。
对方显然对这样的优待感到惊喜。
两人聊了几句, 氛围十分愉快。
何进荣等在一旁, 等周围的人差不多散去, 这才走上前冲黎曜点了点头。
黎曜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侍应生的盘子上, 转头看了他一眼,问:
“送过去了?”
何进荣将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点点头, 道:
“送过去了。”
黎曜伸手接过文件,不再说话, 只是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何进荣站在那里, 看着对方那面无表情的脸, 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
今天早上他在睡梦中接到黎曜的电话。
听到对方的要求, 何进荣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还在做梦。
身为总裁特助,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 可是今天, 整整一天, 他什么事情都没做, 只是忙着给周知韵送枇杷这一件事情。
从青州当地采摘再直接空运过来的枇杷,送到周知韵床头的时候, 连叶子都还是水灵灵的。
私人飞机审批需要流程,港城这边倒还好说,大陆那边却不是那么容易,何进荣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能让飞机直接起飞直抵青州,再载着枇杷第一时间从青州飞回来。说起来虽然简单,可中间要打通的人情和关卡,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讲得完的。
这一切的一切,竟然只是为了让别墅里的那位周小姐吃上一口家乡的新鲜枇杷?
即使跟在黎曜身边早就见惯了大场面,何进荣还是要忍不住感叹一句——
可真够奢侈的。
“还有事?”
黎曜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合上文件,抬头看了过来。
何进荣回过神来,正了正神色,道:
“黎总,明天您真的要和方总约在那里见面?”
黎曜将已经签好字的文件递到他手中。
“嗯。”
何进荣接过文件,皱了皱眉,又问:
“要不要派人跟着?”
黎曜走到一旁的香槟塔旁,拿起一杯香槟,对着宴会厅上方那个巨大的水晶吊灯轻轻晃了晃,甜美的酒香味在鼻尖萦绕,他转头看向何进荣,反问:
“怎么?你觉得会有危险?”
何进荣答:
“他们天和集团最近和我们德恒有摩擦,方总他约您单独会面确实是……要不还是让手下的人跟过去吧,毕竟之前在巴黎……”
黎曜打断了他的话:
“方总都说了是单独会面,我带人过去岂不是显得小气?”
何进荣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
“我看你就是被前段时间的事情吓到了。”
黎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张一贯冷肃的脸上难得浮现了一点笑意,道:
“这里可是港城,谁敢动我?”
何进荣看着面前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他攥紧了手中的文件,附和着笑了一声,道:
“行,黎总,那我先回公司处理事情了,待会儿我会准时来接您。”
黎曜喝了一口杯中的酒,看着他,摇摇头,道:
“不用你来回跑了,让阿力过来吧。”
何进荣点头,转身离开。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接连两天没睡,黎曜有些困倦,他和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聊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和宴会的主人打个招呼离开。
余光突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朝场内的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之后,他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冷厉。
奢华的宴会厅里,闪烁的水晶灯光照耀下,对方那张春风得意的脸庞看起来格外的刺眼。
黎曜沉吟不语,几秒后,他冲着身边的侍应生招了招手-
楚麟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简直是倒霉透了。
前几个月他在内地惹了一点事,被他哥赶到了澳城。
本来他在澳城还有些朋友,凑合凑合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可天有不测风云,白家两兄弟突然出了事,楚麟跟白文源走得近,导致现在的白家话事人很不待见他,他在澳城待不下去了,只好又跑到港城。
可这港城是黎家的地盘。之前楚麟没少帮着白家两兄弟联系周知韵,他虽然不清楚两兄弟的谋划,但也知道两人没存好心,大概率是冲着黎曜去的。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出事的人竟然变成了周知韵,听到那个消息后,楚麟也难受了好一阵。
他不想来港城,更不想和黎曜碰面,但碍于实在没地方去,只好担惊受怕地留在了港城。
可一连半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楚麟只当对方是贵人多忘事,或者是根本没注意到他在澳城时的那些小动作,于是又放下心来,继续过他没心没肺的花花大少的潇洒日子。
今天他又和一帮公子哥来参加一个宴会,正喝得开心的时候,突然在宴会上看到了一个很耀眼的男人。
那男人的相貌生得极为出色,年纪轻轻的,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身边倒是围着一大堆西装革履的老头,几人端着酒杯从容自如地交谈着。这个画面过于一本正经,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楚麟有些好奇,醉意熏熏地用手指着那个年轻人的方向,转头问身边的好友:
“那是谁?”
“那个啊,大名鼎鼎的黎家老三,黎曜啊。”
好友答得很快。
那一瞬间,楚麟打了个激灵。
他睁大了眼睛反应了一会儿,转头再去看——
那顶级男模一般的脸和身材。
可不就是黎家那个神秘的三公子黎曜吗?
楚麟后背吓出了一层冷汗,反应过来后,他缩着脖子和几个朋友打了个招呼,就要脚底抹油开溜。
但那几个人喝得正嗨,哪能轻易放他走?几个人拽着楚麟又是一顿灌,他一连喝了好几杯,嘴里不停求饶,好话说尽,这好不容易才脱身。
刚走到门口,正要给司机打电话。
突然,一个侍应生拦住了他的去路,道:
“先生,您的朋友有事情找您。”
楚麟有些疑惑,想着应该是刚才酒还没喝到位,几个人不肯罢休,他一个人在港城,以后仰仗那些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不能轻易得罪。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楚麟还是掉了个头,跟着侍应生往回走。
他跟着那个侍应生七弯八拐地绕过了几条走廊,来到了一个无人的寂静角落里。
楚麟意识到有些不对,正要开口问:
“喂,你……”
话还没说完,突然,面前的一扇门从里面打开了,身后有人猛地推了他一把。
楚麟差点摔了一个大马趴,险险站稳,抬头去看——
只见屋内站着七八个黑衣保镖,正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
可不就是刚才还在宴会厅里谈笑风生的黎三公子黎曜?
对方看着他,嘴角似笑非笑,一双漆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温度。
一看就是来者不善。
楚麟哪里见过这阵仗,立马吓得酒醒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就见对方突然抬了抬手。
瞥见他这个动作,楚麟吓得心脏都要骤停了。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看到那个手势,屋内的七八个保镖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间的门。
楚麟的一颗心暂时落了地,他转头看着几人消失的方向,吞了吞口水。
“知道我今天请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吗?”
身后传来了男人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
楚麟立刻回头,几乎没有什么思考,脱口而出道:
“真不关我的事情!我就是给Charlotte发了一个消息把她约出来而已,后面的事情都是白家两兄弟跟她沟通的!我是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死了我也很难过的!我真的特别难过!我没想到会这样的!”
黎曜皱了皱眉,沉默半晌,问:
“你跟她,关系很好?”
楚麟吓坏了,生怕黎曜在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对他“动用私刑”,只能抓住对方递过来的话头,拼命点头:
“当然了!我跟Charlotte关系很好,我很在乎她,当然不会害她了……”
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对方阴沉下去的脸色,他立马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改口道:
“黎三公子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跟Charlotte是好朋友!好朋友而已!身为好朋友我当然不会故意去害她。”
“好朋友?”
黎曜重复道。
“真的只是好朋友!”
生怕他不信,楚麟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我跟Charlotte是在一个派对上认识的,她当时负责派对的酒水,我们打了个照面,后来她找到我,说想跟我合作卖酒。当时家里管得严,我手头紧,所以就答应了。一般都是我组局,找合适的机会提出要买酒,Charlotte负责忽悠那些人买酒,等大家喝得差不多了,我再负责把她带回去。我跟Charlotte之间就这一层关系而已,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
黎曜沉默地听着,表情比刚才在宴会厅里听那些老头子说话的时候要认真多了。
“所以说……她跟你之间没别的?”
楚麟狂点头:
“是啊,Charlotte那几年一直过得清汤寡水的,不光是我,和别的男人也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可算琢磨出黎曜想听什么了,越说越起劲:
“你别看她长得漂亮,其实就是一个工作狂,平时找我除了卖酒,别的什么都没有。黎公子,你想啊,就凭她那个模样,但凡肯委屈一下,哪里还要熬上三年才能赚到钱还完债?”
黎曜蹙起的眉头因为一瞬的怔愣微微放松,反应过来后,又皱得更紧了一些。
“是嘛。”
他轻声道。
楚麟继续点头,他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往后退。
“我虽然跟Charlotte相处时间不太长,但身为朋友,我还是很了解她的,她对爱情的态度很纯粹的,我觉得她是真心喜欢黎总你的,黎总你也不要太伤心,更不要为了她的死折磨自己折磨别人,我相信Charlotte的在天之灵也不会……”
黎曜语调上扬,“哦”了一声,身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道:
“仔细说说。”
说?说什么?
楚麟被打断了话,有些疑惑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
屋内安静了片刻。
黎曜的眼神骤然冷了下去,表情也变得很不耐烦,但对上对面那人茫然无辜又惊慌失措的眼神,那种不耐烦的表情很快又被一种古怪的神情取代了,他看着楚麟,皱紧眉头,一手握拳抵在嘴边,轻轻咳了一声,道:
“你说她……是真心喜欢我?”
楚麟愣了一下,瞬间反应了过来,立马接话道:
“Charlotte当然是真心喜欢你的!至于为什么嘛……”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开始胡编乱造:
“我那天偶然碰到了她,跟她寒暄了几句,Charlotte说她现在交了一个男朋友,她说她很开心,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真爱,我以前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那么幸福的表情。”
反正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先说些好听的把黎曜哄开心了再说。
可话说完楚麟才注意到对面的黎曜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看。
他刚才脑子一热,说话也没太经思考,此刻心里猛地一提,生怕刚才话里露出了什么马脚。
要是把眼前这位活祖宗惹到了,怕是下场比白家两兄弟还不如。
楚麟手心渗出了一层热汗,他正要说点什么来找补。
黎曜皱紧的眉头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迷茫的神色,他坐直了身体,继续问:
“那她为什么还要离开我?”
楚麟再次愣住,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下来。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
怎么?黎曜这是跟他聊上了?他把自己抓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这里聊天?!
楚麟心里想骂娘,但嘴里还是继续胡诌:
“Charlotte……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或许……是你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他混迹情场这么多年,这些话算是张口就来。但话说出口了,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天知道周知韵“为什么要离开”?!他怎么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好在,听到这个回答,黎曜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沉默,但看表情似乎是真的听进去了?
楚麟心里松了一口气。
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瞎猫碰上死耗子,竟然也真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
楚麟看对方一直沉默,找准时机,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
“黎三公子,你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要不我们改天再聊?”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黎曜从沉默中回过神,抬眼望向他。
黎曜今晚心情不太好,刚才让人把楚麟带过来,确实也是想找对方的麻烦,但此刻这么一通乱聊之下,他倒是没那个心情了。
“你走吧。”
他说。
楚麟瞪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反应过来后,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拔腿就跑。
“以后不要再喊她Charlotte。”
身后传来了男人冰冷又平静的声音。
“她是周知韵,是……我的女人。”
楚麟吓得脚下一个趔趄,他根本不敢答话更不敢回头,拉开房门,兔子一样,飞快地窜了出去-
又是一个寂静无言的长夜。
卧室里的窗帘被人拉开一道浅浅的缝隙。
月光透过那道缝隙照了进来。
黎曜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女人。
不过十几个小时没见,她看起来似乎更瘦了。
昨夜他抱着她,感觉到她凸起的肩胛骨硌着他胸前的肌肉,硬硬的,冷冷的,像是某种尖锐又脆弱的精美瓷器。
想起那种感觉,黎曜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那力道并不重,不会让他感到痛,只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窒息感,缠着他的脖子,压迫着他的心脏,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刚才黎曜从宴会厅出来的时候,分明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可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他才发现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过往的那些和周知韵一起度过的时光像是幻灯片一样从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黎曜突然就有些恍惚。
他们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呢?
他很想问自己。
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黎曜伸手想要抚摸面前的那张脸。
手指探到她苍白的脸颊上方。
感受到了女人略有起伏的呼吸。
黎曜的动作一僵,几秒后,收回了自己的手。
“还醒着?”
他问。
床上的周知韵睁开了眼睛。
她这些天睡觉浅,从刚才黎曜迈进这个房间的第一秒,她就已经醒了。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片刻。
黎曜站了起来,他低头咽下唇齿间的苦涩,道:
“你继续睡吧。”
房间里很安静。
他走出去了几步。
周知韵突然开口道:
“这样是没有用的,我们还是放过彼此吧。”
黎曜的脚步一顿。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申到身后的那张床上。
周知韵低头看着落在自己指尖的那道影子。
她的手指动了动,摊开掌心,还没等她握紧拳头。
掌心里的那道影子已经消失了。
黎曜没有停留,继续朝门口的方向走去,他拉开房门,站定,回头看着她的方向,嘴角露出了一个疲惫至极也温柔至极的笑容:
“你最好期盼下一次听到的是我的死讯。”
周知韵微微怔愣。
但男人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这寂静的空间里。
连同她掌心里的那道影子一起。
彷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第85章 放手
一整天, 周知韵都有些心不在焉。
女佣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于是提议去外面的连廊下吹吹风。
此时已近黄昏,橙红似血的夕阳笼罩了远处的天空。
廊下有一把藤椅, 周知韵坐在上面,轻轻地晃着。
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盘金黄色的枇杷, 米白色的编织桌布边缘有一圈短短的流苏, 被风吹着微微摆动。
枇杷是鲜货, 不经放。
昨天送来两大箱,今天已经蔫了许多, 女佣挑挑拣拣, 最后挑出了一盘水灵的, 剩下的只能全扔掉。
周知韵拿起一颗枇杷, 用脚尖撑住摇晃的藤椅,坐直了身体,低头细细地剥着枇杷。
她这几天瘦得厉害, 此刻穿着一件素白的旗袍,越发显得肩背削薄, 风一吹, 藤椅带着她轻轻地晃。
圆润金黄的枇杷, 剥开一层薄薄的皮, 露出里面浅黄色的果肉,在夕阳的光照下透着晶莹的光泽。
甜蜜的汁水将她的指尖染得发亮。
周知韵将果肉放进唇边, 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 她咽下一口果肉。
身后传来了一阵电话铃声, 别墅的座机响了起来。
女佣细碎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风更大了些, 把客厅里的纯白色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隐隐约约的人声从帘后传了过来,听不真切, 和夕阳的光影一样,在她的世界里摇摇晃晃。
周知韵吃完了那颗枇杷,正要再去拿下一颗。
“周小姐。”
身后传来了女佣有些急促的声音。
周知韵回头看她。
女佣的脸色不太好看,她看着周知韵,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周知韵苍白的脸,最后只是轻声道:
“周小姐,晚上风大,我扶您上楼吧。”
夕阳的光似乎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夜色笼罩了远处的山脉。
周知韵垂眸看着手里的那颗枇杷,片刻后,将枇杷放回了盘子里。
她站了起来,搭着女佣递过来的手,往屋内走。
客厅里还没来得及亮灯,转角的楼梯处光影晦暗。
周知韵低头看着脚下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枇杷的汁水被风吹干黏在了她的指尖,留下一片黏腻的触感。
那种感觉让她心慌意乱。
“是他出事了吗?”
她突然开口问。
女佣的脚步一顿,沉默良久,答:
“黎总今天出海去谈生意,那艘游艇……爆炸了,现在黎总他下落不明。不过周小姐您不用太担心,警方已经派人过去救援了,黎总他吉人自有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周知韵站定。
她能感觉到女佣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明显加重了些力气。
除此之外,她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直到客厅里的那个古董挂钟发出了一阵浑厚的声音。
“铛铛铛”,“铛铛铛”。
晚间七点钟了。
周知韵回过神,低着头,轻声说:
“知道了。”
她扶着女佣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阶梯。
进到房内,她转身要关门。
女佣面色犹豫,打算跟进来。
周知韵用手扶住门框,道:
“我累了,要睡一会儿。”
在女佣关切的眼神中,她关上了房门。
短短的几分钟,窗外的天空已经黑透了。
卧室内陷入了一片纯然的黑寂中。
周知韵走到床边,整个人像是被剪断了绳子的木偶似的,直接躺倒在了身后的那张床上。
她眼神空洞地盯着头顶的床幔——
香槟色的床幔质地轻柔,表面泛着高级的光泽感,层层叠叠的蕾丝垂下来,看起来十分梦幻。
这间房本来是属于黎曜的,他买这栋别墅的时候应该完全没有考虑到以后这里会不会有个女主人入住的问题,房间内的装修不管是硬装还是软装风格都非常的冷硬,连一面像样的穿衣镜都没有。
可是自从周知韵住进来之后,这间卧室好像每天都会变一些。
一会儿茶几上多了一个插满了鲜花的花瓶,一会儿床上的四件套由冷灰色换成了柔软的杏白色,一会儿角落里又多出来一个装备齐全的梳妆台……
为了哄她开心,黎曜确实是用了一些心思。
他的这些心思,她也并非完全不在意。
只是,他们最后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奇怪。
明明相爱,明明想紧紧地拥抱彼此。
挡在他们中间的,明明是一条平坦无阻的路。
但最后他们还是将这条路走得崎岖不平。
或许,简单的“相爱”两个字,并不足以支撑两个灵魂的彻底相拥。
周知韵翻了一个身。
脸颊边很快就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将枕头打湿,贴着她的脸颊,最后变得湿冷一片。
周知韵闭上眼睛,像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强迫着自己进入麻木的睡梦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竟然真的觉得自己睡着了。
但这一觉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安稳。
中途她被噩梦惊醒了很多次。
再次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床前站着两个男人。
他们低头看着她。
两张陌生的脸被窗外冰冷的月光映衬的有些可怖。
周知韵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眼前这一幕到底是噩梦还是现实。
她呆愣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其中一个男人俯身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真实的触感让周知韵猛然一惊,但她已经来不及发出尖叫声了。
她的嘴巴被人用力地捂住了,很快,她的眼睛也被一块黑布蒙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她感觉到自己好像被人扛在肩膀上,一路往别墅外走去。
两人挟持着她上了一辆车。
车窗开着,风在耳边呼啸。
车似乎开得很快。
周知韵将身体缩成一团,窝在了角落里。
对于未知命运的恐惧让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车开了很久,那群人将她带下了车,又扛着她走了一段路,最后,将她放在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里。
身下的地板摇摇晃晃,耳边有水声,海水的腥味传到鼻尖。
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
刚开始的恐惧和慌乱渐渐消散,周知韵突然不合时宜地有些想笑,她想笑这命运的滑稽,笑这该死的戏剧感。
船行在寂静的海面上。
周知韵缩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动作。
不管等在她面前的是何种命运,她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心力和勇气。
她早已经疲惫不堪,此刻只想坦然接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狂风暴雨。
过了不知道多久,外面有人走了进来。
周知韵听到那脚步声慢慢朝她靠近。
那人朝她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
空气静默了片刻。
那人似乎是在打量她。
那目光若有实感,在她的身体上来回滑过。
耳边只有海浪拍击着船身发出的声音。
那人似乎更靠近了一些。
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
周知韵努力保持着平静,扭过头,躲避着那审视的目光。
下一秒,蒙住她眼睛的那块布被人拿了下来。
周知韵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挂在房间正中央的那个吊灯。
船身在海浪的冲击下有些颠簸,那吊灯便也跟着晃晃悠悠。
刺眼的光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周知韵的身体往后缩了缩,这才重新抬头去看——
却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侧影。
男人没有看她,而是转身走到窗边,指间夹着一根烟,眺望着海面上的一轮明月,沉默地抽着烟。
抽完了半支烟,他回头看着她,问:
“害怕吗?”
周知韵愣愣地看着那张脸,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黎曜低头弹落一点烟灰,又道:
“事急从权,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只能这样带你过来。”
像是在解释,更像是在安慰。但他的语气又显得太过平静。
周知韵有很多话想问,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她从来没有在黎曜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疲惫的神色。
他年轻,心思又深,不管发生了什么,从来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连伤心和愤怒都显得游刃有余。
可是现在他的眼神疲惫极了。
那种疲惫的神情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陌生。
周知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黎曜抬脚朝她走了过来。
他蹲了下来,将手里的那根烟叼在嘴边,低头解着捆住她双手的绳子,道: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会放你走。”
黎曜唇边的那根烟随着他说话的动作颤动着,银灰色的烟灰挂在尾端颤颤巍巍,被窗外的海风一吹,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温度并不高,周知韵却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散落的零星烟灰。
但风一吹,那一点烟灰也随之消散了。
黎曜解开绳子,站了起来,低头朝她伸出手。
周知韵抿了抿唇,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黎曜将周知韵拉了起来,带着她走出了这间房,来到了甲板上。
周知韵抬头去看,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不远处有一艘游艇正在朝这边慢慢靠近。
她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黎曜掐灭了手里的那根烟,目光落在海面上的那艘游艇上,道:
“坐上这艘船离开港城,上岸之后会有人接应你。”
周知韵愣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
“那你呢?”
黎曜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海风有些大,他用手拢住打火机里蹿出来的火,微微偏着头,点燃了那根烟,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
他转头看着她,一头黑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相比之下,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
“知韵,我们的路,就走到这里吧。”
周知韵低下头,耳边散落下一绺乱发,被海风吹着,拍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
良久。
她抬手把那绺头发别到耳后,道:
“好,我知道了。”
那艘游艇很快开到了近前。
有一男一女从游艇上跳到了他们身处的这艘船上。
周知韵只觉得那两人的面孔有些熟悉,等他们走近了,她发现竟然是当初“救下”她和黎曜的那对渔民父女。
那对父女走过来跟黎曜打了个招呼。
女孩笑得很可爱,蹦蹦跳跳地过来拉着周知韵的手,冲她笑着打招呼:
“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周知韵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也冲对方点点头。
她转头看向黎曜。
黎曜却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和那个船老大说着话。
周知韵抿了抿唇,收回视线,任由女孩拉着她上了那艘游艇。
夜晚的海面漆黑如墨,像是一个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游艇很快发动了,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口子。
周知韵站在船尾,看着不远处渐行渐远的那艘船——
一个孤独的影子立在船头,面朝着她的方向。
他在看她,或许也不在看她。
周知韵不知道。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漆黑的,海面的黑和天空的黑几乎连在了一起,那种压迫感和宏大感让她有些难以呼吸。
风将一滴滚烫的液体吹落,滴在她的手背上。
视线里,那个影子也变得模糊了。
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 姐姐,我们进去吧。”
身后传来了女孩体贴的声音。
周知韵没说什么,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天空,过了片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艘船的方向,扭过头跟着女孩钻进了游艇的船舱内。
……
隔着一片寂静的海面。
黎曜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那艘游艇。
一片浓重的黑色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的目光穿过那片夜色,望向了站在船尾的那个女人。
游艇的速度很快,他半支烟没抽完,那抹白已经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黎曜深深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对着漆黑的海面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烟。
海风很快将那烟吹散,只留下一阵淡到几乎不可捉摸的烟草香味。
他想起了昨晚。
他从周知韵的房内走出来,正要下楼。
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顿住脚步,转头去看——
走廊里的声控灯刚刚熄灭。
屋外的灯光和浅淡的月光落进寂静的走廊里,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薄纱。
女人倚在门边,一张苍白的脸因为急促的动作有些泛红。
她看着他,眼神仿佛浸着一层湿润的水光,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说道:
“你要小心霍旭。”
声控灯又亮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清明。
黎曜看清了周知韵的脸,他看见她身上那件宽松的睡裙因为她过分的消瘦看起来有些松垮,以至于半个肩头都要裸.露出来了。
那一瞬间,黎曜明明有很多可以思考的东西,但是他脑海中蹦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她实在是太瘦了。
她怎么能这么瘦呢。
第87章 见血的刀
六月中旬, 白玉兰树开得正好。
黎曜坐在书房里那把欧式古典风格的扶手椅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窗外那一株玉兰树。
男人推门进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小曜, 你怎么来了?”
他稳步走到书桌后,坐了下来, 望着对面的黎曜, 道:
“今天手里的事情有点多, 没让你等太长时间吧?”
黎曜的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语气并不在意:
“没有, 我也是刚坐下来。”
他朝旁边茶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神态随意又自然, 道:
“上午去见过母亲, 她让我给大哥你带点粽子过来。”
黎婉臻从小在内地长大,虽然在港城生活多年,但青州当地的一些风俗习惯早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比如每年到了端午她都会亲手包上一些瘦肉粽子分给家里的几个小辈。
霍旭的目光先是划过黎曜的脸,然后又落在茶几上的那一小盒粽子上, 他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抬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 神情略微放松了些, 道:
“母亲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平时要操心的事情那么多, 难为她还亲自操持这种小事。”
黎曜也跟着笑了笑, 道:
“我也劝过她, 但母亲坚持要自己做, 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对了, 今天她还叮嘱我让大哥你有空多回家看看。”
霍旭没说话,不急不缓地沏了一壶茶,抬手给黎曜倒了一杯,这才开口道:
“这些天确实是太忙了,都疏忽了母亲那边,确实是我的不是,过段时间一定过去陪母亲吃顿团圆饭。”
他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眼底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望着对面的黎曜,道:
“不过母亲那边平时有阿昭陪着,我也能放心。”
黎曜接过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道:
“明年就要换届了,大哥忙点也是正常。”
霍旭抬眼看他,眼底的淡淡笑意慢慢凝结成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审视,他换了一个话题,问:
“听说前几天你去谈生意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案子现在查清楚了吗?”
黎曜轻轻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答:
“不过是手底下的人出了一点小问题,已经被我处理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吗?”
霍旭笑而不语,他抽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尖嗅了嗅,用点烟器点燃了。隔着一缕袅袅上升的白烟,他望向黎曜,道:
“小曜,锋芒过甚,太过耀眼,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黎曜的目光落在霍旭手里的那根雪茄上,不过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茶盏中的茶汤,语气轻飘飘的:
“不见血的刀,还能称之为刀吗?”
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霍旭的眉头极轻地耸动了一下,他笑了一声,又问:
“刚才去见过大伯了吗?”
黎曜答:
“大伯午休还没醒,我就先下来了。”
他将手中的空盏放到桌上,抬眼盯着霍旭的眼睛,道:
“大伯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比我们年轻人有精力。”
霍旭没说话,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男人,又吸了几口手中的雪茄,道:
“小曜,这些年你真是长大了很多,我还记得母亲第一次将你带回家里的时候,你当时又瘦又小,连话都说不清楚,没想到一转眼竟然也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我想母亲一定觉得很欣慰。”
黎曜垂眸神情淡淡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听到这番话,他笑了笑,道:
“过去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忘记,但最要紧的,永远是当下和未来。大哥,你我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多多畅想未来才是。”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片刻后。
黎曜站了起来,他目光平静地望着霍旭,那张年轻从容的脸上挂着十分温和的笑容,道:
“大哥,母亲的粽子和话都带到了,公司里事情多,我也该走了。”
霍旭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黎曜转身朝外走。
夏日的午后格外静谧,白玉兰的香味和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味在书房内弥漫。
他走到门口,正要伸手去拉门。
突然,身后的霍旭出声喊住了他:
“小曜,你知道的,握刀的人永远不想被手中的刀伤到。”
黎曜顿住脚步,回过头,浅浅一笑:
“当然。”
……
黎曜走出霍家。
新助理早就等在门外,见他走了出来,连忙绕到后座拉开车门。
黎曜上了车,吩咐他往公司开。
新助理很是乖觉,将车开得很稳。
黎曜单手撑着下颌,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车窗外平稳滑过的风景。
车厢内隐约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
他低头凑近了自己的衣服。
鼻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夜女人轻柔的声音彷佛还在他耳边——
“那个在游艇上朝你开枪的女佣叫陈宝镜,我在楼梯上和她擦肩而过,闻到了她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淡的香味,那味道很特别,我当时也没在意,但是……后来我又碰到了霍旭,他身上也有一模一样的香味。我不知道霍旭跟那个女佣之间是什么关系,但直觉告诉我,他很危险,你……要小心他。”
想起女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黎曜只觉得一阵胸闷,他按下车窗。
燥热的风吹了进来,车内的气味很快就消散了。
他闭上眼睛,凝神细思。
周知韵的猜测没有错。
那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霍旭平时爱抽的那一款雪茄点燃时散发的气味,那款雪茄是从南美小国空运过来的,气味很独特,一般人接触不到。
陈宝镜身上有那种香味,说明她和霍旭应该在同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待过,而且时间并不算短,这样她的衣服上才能染上那种味道。
其实在这之前,黎曜并不是没有对霍旭产生过怀疑。
但他先思考的是别的问题。
黎曜的巴黎之行所知者甚少,但白家人似乎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这不得不让黎曜产生了怀疑——
他身边有内鬼。
如果能揪出这个内鬼,那么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主使者。
车内很安静。
黎曜心里正想着事情。
驾驶位上的新助理突然摘下了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开口道:
“黎总,医院那边来电话了,说何助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去世了。”
黎曜睁开眼睛,视线上移看向后视镜。
不知道为什么,驾驶位上那张有些生涩的年轻脸庞突然和印象中那张熟悉的脸庞重合在了一起。
黎曜想起那一天,他刚从巴黎回来,处理完黎家和公司的事情之后,身心俱疲地从公司出发去看仍在昏迷当中的周知韵。
路上,他照常听着何进荣的汇报。
何进荣汇报完了所有情况,突然说:
“黎总,您看有没有可能是二少爷……”
那一秒,黎曜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头去看后视镜,看到了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车开得平稳。
黎曜从回忆里抽离,他没有立刻回答新助理的话,过了片刻,才语气平静地道:
“等警方的调查结束之后,好好处理何助的后事,钱从我的私人账户上出。”
“好的,黎总。”
对方应道。
黎曜转头看着窗外。
午后的阳光十分热烈,带着燥热气息的光线透过打开的车窗落在了他的半边身体上。
出海去谈生意不过是一个圈套。
对方确实也如他所料想地那样中了计。
但在他的计划里,那场爆炸案里本来不会有任何人员伤亡。
黎曜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何进荣会出现在那艘游艇上。
或许是他在最后一刻后悔了,又或许是被他背后之人灭了口。
这背后的真相黎曜已经不想再细究了。
他盯着车外的风景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抬手合上车窗,重新靠回车座上闭目养神。
炙热的阳光被车玻璃阻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车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
何进荣去世的第二天,黎曜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在后来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和电视机屏幕里的播出画面上,他神情疲惫、双眼布满了红血丝,语气平静地讲诉着这一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祸事。
身为港城龙头企业的负责人竟然碰到了这种爆炸袭击事件,加上黎曜神秘的身世和高清镜头下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瞬间引爆了公众的舆论。
围绕着这场爆炸案的风波整整持续了半年多,最后才慢慢平息下去。
……
二月份,农历新年刚过。
黎昭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黎曜正在黎婉臻的房间里探望她。
黎婉臻近半年来身体情况不太好,入冬后几乎一直卧床。
此刻已近深夜,卧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
床上的女人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黎曜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黎昭语气很冲,开门见山道:
“这次我在英国的这个项目是不是你在背后捣的鬼?!”
对于黎昭的怒火,黎曜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语气淡淡地避而不答:
“二哥,新年快乐。”
黎昭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冷漠和鄙夷:
“黎曜,这大半年来你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黎婉臻捡来的一个野种,也敢想肖想当黎家的继承人?我才是真正的黎家人,有我在的一天,你想都不要想!”
黎曜笑了笑,道:
“二哥,你误会了。”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着远处,苍茫的夜空下城市的霓虹灯海在他眼中闪烁,他的语气很平静:
“我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黎曜没有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港城的夜,从来都不宁静。
此刻四周安静无声,可是这座城市的血脉里似乎流淌着躁动的血液,越是这样静谧的时刻,心中那股蓬勃的欲望越是翻涌奔腾。
从半山腰的豪宅往下望去,城市中央一片璀璨的灯海点亮了半边天空。
黎曜站在空旷的阳台上,半边肩膀落满了浓郁的阴影。
刚到黎家的时候,每个睡不着的深夜,他喜欢站在漆黑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那片城市霓虹灯海。
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夜已深,那碧绿的树影深处,隐约可以听见几声短促的虫鸣。
夜的寂静衬托得这个冬夜格外清冷了。
不过,一种更为炙热和澎拜的情绪在他胸膛中激起了一股久久不息的浪涌。
那种躁动的气息让他浑身近乎战栗。
黎曜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迎面吹来的萧瑟夜风。
身后的房间内突然传来了女人微弱且苍老的声音——
“小曜?”
黎曜睁开眼睛,那张脸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模样。
他转身走到卧室的床边,低头看着床榻上面容苍白的女人。
黎婉臻神情不安,抬手艰难地拉住了他的手,道:
“小曜……你来了?”
黎曜点点头,低头反握了她枯槁的手。
昏黄的灯光将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映衬得格外温柔。
“睡吧,母亲。”
他说。
“睡着了,一切都好了。”-
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小城里。
临近黄昏,酒馆里生意不错,零零散散的酒桌上挤满了热情交谈的小镇居民。
吧台旁边坐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着世界各地的新闻速览。
听到声音,女人抬头看向了电视屏幕。
现在对着镜头说话的正是一年之前刚刚上任的港城特首。
说起这位新特首,一年前的那次换届也算得上是颇具戏剧性了。
当时最有希望的两位候选人分别是港城老牌豪门霍家的长孙霍旭和近年来政绩颇为显著的立法会何姓议员,围绕着两人的大选之争铺满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
但谁也没想到,最后上台的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教委员会会长。
这位会长以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没想到竟然在短短的一年之内迅速崛起,并且成功打败了所有比他更具优势的竞争对手,成功变成了新一任的港城特首。
这段经历不可谓不传奇。
女人盯着电视屏幕看得出神。
酒馆的老板娘从后厨探出脑袋,冲她喊了一声:
“Charlotte,明天你过来的时候记得帮我问露西奶奶再要两瓶葡萄酒过来!”
周知韵回过神,点点头:
“好的。”
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
已经是傍晚七点了。
她收拾好放在一旁的画具,转身走出酒馆。
这家酒馆是温州的一对夫妻开的,小镇上的中国人少,周知韵刚来的时候,十分吃不惯这边的饭菜,于是到处搜寻中国人开的餐馆饭店,最后终于找到了这一家小酒馆。
这两年来她平时有事没事就窝在这家酒馆里消耗时光,现在早就跟老板一家人处成了朋友。
走出酒馆,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
小镇上的交通工具不发达,周知韵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寂静的小镇街道上。
她穿过城镇,穿过一片空旷的农场,最后转入了一个村庄内。
此刻天空呈现出一种浪漫又静谧的蓝调,夏夜的晚风抚摸过她的发丝和脸庞,空气中全是草木的清新香味。
周知韵做了几个深呼吸,神情愉悦且放松。
她骑车转过几个弯,在一幢庄园前,放慢了速度。
庄园的大门前面。
一个高眉深目的当地年轻人站在那里。
看到她骑车过来,他面露喜色,三两步迎了上来,用流利的意大利语说道:
“Charlotte,你回来啦。”
第88章 南意的夏天
夜幕快要降临时的农场看起来格外寂静美好。
年轻的男人站在一片空旷的原野前, 身形被深蓝色的夜空勾勒得高大挺拔。
周知韵下了车,冲着年轻人笑了笑,用同样流利的意大利语问:
“Luke!你怎么会在这里?”
Luke伸手替她扶住自行车, 答:
“露西奶奶说今晚要做一顿大餐,叫我过来和你们一起吃。”
他抓了抓自己金黄色的头发, 笑容有些腼腆。
周知韵也没跟他客气, 松了自己的手, 绕到后座,抱起画具, 跟在他身边。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
“你是刚从米兰回来吗?”
周知韵问。
Luke推着她的自行车, 答:
“对, 学校里放假了, 昨天刚到家。”
他转头盯着女人的侧脸,继续说:
“我今年不打算出去了,就留在这里过暑假。”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香味, 夏日的气息在四周蔓延。
周知韵做了一个深呼吸,笑意盈盈地感叹道:
“真好呀。”
Luke是典型的白人少年长相, 或许是脸上的皮肤太白了, 此刻反而显得有些红。
“好什么?”
他问。
周知韵没说话, 抱着手里的画具往前小跑了几步。晚风吹起她的裙摆, 像是开在草地上的一朵鸢尾花。
“好好享受学生时代的假期吧,以后你的人生里不会有比现在更轻松的时刻了。”
她转身冲着身后的少年眨了眨眼睛, 玩笑道:
“我们大人的世界可是相当残酷的。”
Luke被她逗笑了, 他低头笑了片刻, 像是想起了什么, 又抬头盯着不远处女人的背影,抬高了自己的声音, 道:
“我已经是大人了,去年我就拿到驾照了!”
女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只是迈着轻盈欢快的步子一路小跑到了农场中央的一幢小房子前。
还没等她推门进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门内探出了脑袋,看着周知韵像是看到了救星似的,冲过来直接拉住了她的手,又是摊手又是耸肩的,道:
“Charlotte,你上次教我做的糖醋里脊被我搞砸了!快来救救我!”
周知韵被拉得一个趔趄,只能匆忙地将手里的画具塞到了身后的Luke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叮嘱什么,直接被老太太拖进了厨房里。
Luke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抱着画具,愣愣地站在原地,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又抬头去看女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夜风将她细细柔柔的声音吹到耳边——
“不着急,不着急,我来看看。”
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周知韵现在虽然可以用意大利语正常沟通,但她着急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冒出几句汉语。
Luke听不懂汉语,却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语调婉转缠绵,像是凑在耳边撒娇似的。
他握住车把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大拇指不小心碰到了车铃铛。
“叮”的一声。
铃铛发出了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心跳没来由地加速,脸上的皮肤也开始发烫。
然而夜是如此的寂静。
无人察觉少年这一刻的悸动。
他紧绷的神情又放松了下来,片刻后,一点甜蜜的笑意浮现在那张年轻的脸庞上。
……
吃完晚饭,露西奶奶犯了困窝在沙发上打起了盹。
夜风从打开的客厅窗户吹了进来。
怕露西奶奶着凉,周知韵给她盖上了一条薄毯,又去厨房调了两杯果茶,递了一杯给一旁的Luke。
两人一边喝着酸酸甜甜的果茶,一边靠在客厅的窗户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自从两年前周知韵来到这座小镇,就一直租住在独居的露西奶奶家里。
小镇上人口很少,邻里的关系很融洽。
Luke是附近村民家的孩子,去年刚考上米兰的一个艺术学院学习雕塑,两人也算是半个同行,有时候在村里碰到也会聊上几句,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起来。
Luke今晚显得有些兴奋,滔滔不绝地和周知韵分享着他在米兰的求学生活。
周知韵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提出几个问题。
两人越聊越开心,一杯果茶很快就见了底,时间也过去了一个钟头。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Luke意犹未尽地提出离开。
周知韵送他到农场门口。
此刻外面的天早已经黑透了,夜风从空旷的原野上吹过来,褪去了盛夏的燥热,被头顶澄澈的月光浸透了,带着一点温柔的气息。
“Charlotte,明天跟我一起去湖边玩吧。”
Luke转头看着周知韵的脸道。
离小镇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很漂亮的小湖,每年到了盛夏,小镇上的居民经常会去那条河边消暑,在那里消磨上一整天的光阴。
周知韵犹豫了一下。
见她没有点头,Luke又问:
“你明天已经有安排了吗?”
周知韵明天倒是没有什么安排,只是单独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出去好像显得有些不合适……虽然对方比自己小上许多,但……
她正想着要找个借口拒绝。
Luke又继续说:
“明天我在米兰的几个同学也要过来,我们打算中午去湖边玩,下午再一起去附近的教堂里观摩一下那里的雕塑和壁画,我觉得你应该和我们一起去,你不是一直对那个教堂里的壁画很感兴趣吗?”
听到这话,周知韵想了想,不再犹豫,点头应道:
“好啊。”
见她点头,Luke显得很开心,他快跑几步出了农场的大门,一口气跑出去了好远,这才回头看着身后的女人。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女人脚下。
他冲着她用力地摇了摇手,喊道:
“明天见!”
年轻人的真诚和热情极具感染力。
周知韵忍不住笑了,也冲他挥了挥手,回应道:
“明天见。”-
第二天上午,Luke的车准时停在了农场门口。
那是一辆不算新的皮卡,后座上挤着两男一女,都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见到周知韵,几人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吹口哨的吹口哨,怪叫的怪叫。
周知韵十分淡定地冲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拎着包走到了车边。
“早上好!”
坐在驾驶位上的Luke冲她热情地打了一个招呼,随后又从车上跳下来亲自替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周知韵犹豫了一秒,但看见只有副驾驶的位置空着,所以也就坦然地坐了进去。
“你们好,我是Charlotte。”
她转过头正式地朝后座的三人打招呼。
“我们知道,Luke经常提起你,美丽又神秘的东方美女!”
“哇哦,托Luke的福我们才能看见画里面走出来的仙女!”
“你的裙子真好看,上面的图案好别致!”
几个年轻人十分自来熟,他们先是把周知韵从头到脚地夸了一通,又笑嘻嘻地朝她伸出手做自我介绍。
“都说你们意大利人十分擅长说动听的情话,果然不假。”
周知韵饶是再淡定,也被逗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旁的Luke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开着车一边时不时地微笑着转头看着几人交谈。
车内的气氛十分融洽。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左右,来到了那座湖旁。
此刻是上午十一点多,正是日照最强的时刻。
周知韵拿着包跳下了车,抬头去看——
面前是一片碧蓝的湖水,湖水的蓝十分澄澈,近乎透明的蓝,在强烈的日照下波光粼粼,那光并不刺眼,反而显得十分柔软,像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冻。
湖水四周是一圈碧绿的树荫,看起来像是一条翡翠做成的项链。
眼前的景色纯净又震撼,美得有些不真实。
周知韵虽然在小镇里待了两年,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时间有些说不出来话。
“走吧,姐姐,我们去换衣服!”
同行的那个女生十分热络地拉住了周知韵的手。
几人把贵重的东西留在了车上,又找了一棵大树把包和衣物堆放在树下。
此刻湖边的人不太多,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脱光了泡在湖水里的,有在岸边趴在晒太阳的,也有躲在树荫底下喝冰汽水的。
“Charlotte,你怎么还不脱衣服?”
有人问她。
周知韵转头去看——
Luke和其他两个男生早就脱光了衣服,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短短的泳裤。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女孩此刻也只穿着一套布料不能再少的比基尼。
意大利人生性洒脱,自由又散漫,但这种散漫又完全不让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亲切自然,好像人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没有任何束缚和隔阂,在阳光下看着彼此毫无保留地露出最真诚的笑容。
周知韵不再扭捏,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露出了里面一套漂亮的柠檬黄泳衣。
当地人喜欢晒太阳,年轻人当中又推崇小麦色皮肤,虽然是白种人,反倒看起来都没有周知韵白。
那清新的柠檬黄和身后一片澄澈的蓝衬得周知韵全身的皮肤更白嫩了,她将一头墨黑的长发挽到脑后,露出了纤长的脖颈。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周围又响起了起哄声。
周知韵笑了笑,没在意,直接跳进了碧蓝的湖水中。
其他几人见她动作坦率可爱,也跟着着跳了进来。
“砰砰砰”几声,湖水溅得老高,晶莹的水滴落在人的脸上,冰冰凉凉,又温温热热。
周知韵还没反应过来,迎面又是一捧湖水浇了过来。
几人小孩似的开始打起了水战,没几下全都变成了落汤鸡。
周知韵因为笑得太大声,被迫喝下了好几口水,她水性不算好,力气又不算大,很快就落了下风,只有挨浇的份。
Luke见周知韵不敌,赶紧游到她身边,伸手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他看起来水性极好,以一敌三,十分神勇。
年轻人疯起来完全没有节制,周知韵玩了一会儿,实在是体力不支,趁乱悄悄地游到了一旁,一个人泡在湖水里晒太阳。
她懒洋洋地舒展着四肢,任凭身体随着那湖水沉浮。
阳光是热的,但湖水又是沁凉的,那种冷热混杂的感觉十分美妙。
周知韵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湖水里泡了一会儿,觉得身上的皮肤被晒得有些痛,于是就慢慢地游上了岸。
回头去看,几个人还在疯闹着,离得老远还是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周知韵弯了弯嘴角。
她找到他们放东西的那棵树,坐在树荫下,一边看着面前绝美的湖景,一边慢悠悠地擦着头发。
南意的夏天漫长极了,在这里好像虚度光阴也不是那么罪恶的一件事。
周知韵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和自由。
头发擦得半干,她拿出画板,坐在树干旁边用画笔描摹着眼前的一切。
碧绿的树冠下凉风习习,周知韵的头发很快就干透了。
她画得认真,过了不知道多久,感到脸颊上有些痒,于是抬手将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突然感受到了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周知韵抬头去看——
是Luke。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游上岸了,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他浑身湿透了,小麦色的皮肤上泛着晶莹的水光,湿漉漉的金发下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这里的光影和线条画得真好,如果我老师在这里,肯定会把你大夸特夸一顿。”
他凑了过来,用手指了一下她画纸上的某处。
因为俯身的弧度,他胸腹上的紧实肌肉几乎都要贴到周知韵的脸上了。
她有些不自在,往旁边退了一点,道:
“谢谢。”
Luke顺势坐在了周知韵旁边,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毛巾安静地擦着身体。
周知韵知道他这是不想打扰她,于是便也继续低头画着画。
午后的时光漫长寂静。
画笔在纸上摩擦着,发出了沙沙的响声。
周知韵画了个大概,转头看向身边的Luke,正要问问他的意见,却见他躺在树下的草地上,早就陷入了沉睡。
少年的睡颜干净又纯粹,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在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庞上,看起来十分美好。
周知韵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赶紧放下手中的画板,站了起来,走到一旁接通了电话。
“喂,您好。”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女声:
“您好,请问是周小姐吗?”
周知韵答:
“是的。”
“恭喜您,周小姐,您放在我们画廊里寄卖的那件作品已经帮您联系到有意向的买家了!”
周知韵心一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握紧了手机,语气带上了几分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
“是的,对方已经支付了定金。”
电话那边的女人回答道:
“不过买家提出要跟您见一面,说是想要和您探讨一下画作的细节,等确定了购买意向,钱款才会打到您的账户中。”
这个要求也算合理。
“好,没问题。”
周知韵答应得很痛快。
“* 好的,周小姐,我们稍后沟通一下见面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对方挂断了电话。
周知韵盯着手机屏幕,久久才将视线移开。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头顶碧蓝的天空。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落满了她全身。
周知韵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炙热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从里到外的舒服通透。
第89章 柠檬
第二天下午, 周知韵租了一辆车,驱往了隔壁市。
到了酒店放下东西,她直接去了约定的餐厅。
那是一家很有意式风味的餐厅。
或许是因为地方幽静, 周知韵到的时候整个店空空荡荡的,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客人。
她挑了一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家餐厅的景观一流, 庭院中种植着很多绿植, 几张餐桌沿着栏杆一字排开, 铁质栏杆上挂着很多精致的小花盆,花盆里面种满了颜色各异的鲜花。
栏杆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 细白的沙滩和湛蓝的海水形成了一条颜色分明的海岸线。
盛夏的风里有海水的咸涩和柠檬的清香。
周知韵抬头去看, 才发现餐桌上方是一棵枝叶繁茂的柠檬树。
此时正是柠檬成熟的季节, 无数颗金黄色的柠檬从碧绿的枝叶间冒了出来, 或许是怕果实压弯了树枝,又或许是这棵柠檬树已经有了一定的年头,郁郁葱葱的枝叶下面搭了一个木架, 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荫处。
周知韵沉浸在四周的绝美景致之中。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转头去看——
服务员端着一杯饮料朝她走了过来,十分客气地说:
“小姐, 这是本店的招牌, 店主亲自酿的柠檬酒。您可以一边享用美酒一边等人。”
“谢谢。”
周知韵谢过服务员, 端起那杯酒, 凑上去闻了一下。
一股无比清新的柠檬香味扑面而来。
南意这边的果酒很有特色,当地人喜欢喝酒, 大多数居民也会酿酒。露西奶奶就是一位酿酒的好手, 平时周知韵没少偷尝她地窖里的那些珍藏。
此时光是闻这酒的味道周知韵就知道眼前这杯酒的滋味肯定极好。她眉眼舒展, 将酒杯递到嘴边, 浅浅尝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九分的果香, 一分的酒香,口感果然十分特别。
海风吹散了一切的疲惫和燥热,此刻周知韵坐在柠檬树下的绿荫里,浑身上下都泛着一股舒爽和惬意。
她小口地啜饮着果酒。
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那位买家还没有出现。
周知韵皱了皱眉,猜想对方或许是暂时有事绊住了。
她没太在意,继续喝着果酒。
然而等她喝完了那杯酒,那位买家还是没有来。
此时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周知韵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
对方出手实在阔绰,不仅给她的那幅画开出了一个远远超出她预期的数字,而且还大方地承包了她此次出行的所有费用,甚至给她安排了一个十分奢华的酒店。
周知韵不愿在这种小事情上让对方不快。毕竟她也能理解——他们有钱人的时间比她这种人的时间要宝贵许多。
等待的时间里,服务员又端来了一杯柠檬酒。
周知韵一边等一边又喝完了一杯柠檬酒。
然而餐厅门口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拿起手机给画廊那边打过去了一个电话。
但是画廊那边似乎也不了解具体情况,只说会帮她去联系一下买主。
周知韵挂断电话,有些心神不宁。
马上就要到手的买卖,难道还能飞了吗?
她低头看着手机出神。
一阵海风吹过来,头顶的柠檬树摇摇晃晃,碧绿的枝叶互相摩擦着,发出了飒飒的声响。
“啪嗒”一声,一颗柠檬砸在了餐桌上,正好落在她的手边,纯白的桌布上瞬间被染上了几滴鲜活的柠檬黄色。
周知韵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去看。
层层叠叠的绿叶挡住了头顶的阳光,此刻已近黄昏,阳光却仿佛更炙热了些,几缕橙黄色的光被玻璃折射着落进她的眼底。
周知韵定睛去看,这才发现柠檬树的侧上方竟然多出了一个用玻璃打造的“空中楼阁”。
那应该是一个用特殊的玻璃打造出来的二楼包厢,玻璃表面折射着周围的树影,从远处看,仿佛和那棵巨大的柠檬树融为了一体。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和雪白的窗纱,一个身影坐在那个“空中楼阁”里。
从周知韵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放在餐桌边缘的一只手,打理得没有一丝折痕的衬衫袖口,和手腕上那只低调名贵的腕表。
光是一眼,她就知道那只手的主人一定身价不菲。
同时,周知韵不得不承认——
除去这些,那也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五指纤长,手背上几根青筋嶙峋交错,看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此刻那只手里握着一只透明的高脚杯,随着他轻微摇晃的动作,晶莹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荡漾着。
他似乎也在喝那种柠檬酒?
周知韵盯着那只手。
突然觉得唇齿间泛起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感觉。
是柠檬酒的味道。
一阵海风吹拂而过,雪白的窗纱迎风而起。
那个身影又消失在了窗纱后。
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一般。
碧绿的枝叶摇摇晃晃,明黄色的柠檬像是一个个小灯泡似的倒映在她清澈的眼眸中。
周知韵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空中楼阁”。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她回过神,收回视线,低头去看——
画廊负责人发来了信息,说是买家临时有事,今天不能过来了,见面暂时改到明天,具体的见面时间和地点要今晚才能告知她。
周知韵盯着屏幕,皱紧眉头,十分郁闷。
她今天可是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来到这里的,对方一个轻飘飘的“临时有事”,她就白忙活一场了?
好在,对方没有说要取消见面,这说明还是想要买她的画?
周知韵的心又落回去了一点。
服务生适时地走过来,躬身问:
“小姐,您等的人到了吗?请问可以点菜了吗?”
她冲对方笑了笑,道:
“看来今天我要一个人享受美食和美景了,给我菜单吧。”
周知韵翻了翻菜单,点了一杯餐前酒,一份牛排,还外加了一个甜点。
不管怎么样,能在这么漂亮的餐厅享用晚餐本身也是一件十分享受的事情。
她可不愿意为了这个小变故毁了一天的心情。
吃完晚饭,周知韵直接回到了酒店。
这家酒店是买家那边帮她订的,规格很高,装修十分上档次。
周知韵回到房间,洗了一个澡,一个人躺在巨大的套房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晚风将窗外的柠檬树吹得簌簌作响。
她翻了一个身,盯着窗外被霓虹灯照亮的一方夜空。
夏夜本就美好,何况是南意的夏夜。
在这样的夏夜里不做点什么实在让人觉得莫名可惜。
周知韵突然有些蠢蠢欲动。
但她对这座城市不太熟悉,何况意大利的城市治安实在算不上好,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并不打算晚上在这陌生的城市里闲逛。
想来想去,周知韵坐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门。
刚才她走进酒店的时候注意到酒店后面有一个面积不算小的花园,
此刻在徐徐夜风中逛逛花园,倒也算是应景。
或许是因为现在是旅游淡季,酒店里显得很冷清,花园里除了她之外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周知韵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逛了两圈,最后停在了一棵柠檬树下,仰头看着枝叶间明黄色的果实。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转头去看身后——
花园中央是一个十分漂亮的泳池。
此刻静谧澄澈的池水在月光和路灯的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周知韵突然想起了昨天和Luke一行人在湖水中打水战的情景。
她坐在泳池边,用脚轻轻地划动着池水。
沁凉的池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这种感觉十分美妙。
周知韵来了兴致,想起自己刚好带了泳衣,于是又折回房间里换上泳衣再套上一件外套,之后重新回到了泳池边。
夜里十点左右,周围寂静无声。
周知韵脱下外套放在了泳池边,没有丝毫犹豫,她一个漂亮的跳跃姿势跳进了面前这个湛蓝澄澈的泳池里。
“扑通”一声,清脆又利落。
安静的池水里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月光下,周知韵的身体像是一尾生机勃勃的鱼,透明的水珠粘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在灯光和月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
她在泳池里尽情舒展着身体,游了好几个来回,游到四肢有些酸软,这才放慢了速度。
温热的夜风吹在脸上,鼻息间全是柠檬和青草的淡淡香味,这种感觉实在不能更美妙了。
周知韵仰头看着夜空,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整个人慢慢地没入了池水里。
夜风安静地吹拂着。
水面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路灯的光透过池水表面落在周知韵的脸上,像是一束晶莹透亮的追光灯。
她张开双臂,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如同一根柔韧的水草一般漂浮在水中。
周知韵不擅长闭气,昨天看Luke他们能在水下憋气好久,她还觉得十分神奇。但此刻平心静气地沉入水底,她发现闭气好像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
周知韵正安静地调节着自己的气息。
突然,她似乎感受到一道视线穿过平静的水面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种感觉令周知韵十分不安。
尽管水下睁眼十分困难,但她还是勉强睁开眼睛,朝岸边看去——
月光朦胧,水波荡漾,将周知韵的视线切割得零碎模糊。
隐约间,她看到岸边仿佛站着一个男人,似乎正看着她的方向。
那一刻,周知韵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她吓了一跳,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哗啦”一声响,打破了花园里的寂静。
周知韵从水面下浮了上来,惊魂未定地看向那个方向——
夜里的花园静谧异常,除了她自己之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一瞬间,周知韵又是疑惑又是后怕。
难道是她刚才闭气太久,大脑有些缺氧所以出现幻觉了?
周知韵一边思考着一边动作利落地爬上了岸,并且再次警惕地环顾了一眼四周——
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她的一颗心慢慢落了地。
受了一番惊吓,周知韵此刻也没了再继续游泳的心思。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夏夜的虫鸣适时响起,让人莫名烦躁。
周知韵擦干了身体,弯腰拿起放在岸边的外套,正要披上——
突然,一颗饱满的柠檬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周知韵站在那里,愣愣地盯着那颗从自己外套上滚下来的柠檬。
明黄色的柠檬慢悠悠地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泳池边瓷白的地砖上。
周知韵蹲下来捡起那颗柠檬。
圆滚滚的柠檬表皮坚硬,躺在她手心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又转头去看身后的那棵柠檬树。
高大的柠檬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碧绿的枝叶。这棵树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即使是最低的枝桠也离地面有两米多的距离。
周知韵攥紧了手心里的那颗柠檬,心跳得飞快。
她收回视线,飞快地裹上外套,头也不回地、几乎是小跑着跑出了这座花园。
周知韵没有片刻犹豫和停留,直接回到房间,换好衣服,开始收拾行李。
所幸,本来就是一次短途旅行,她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
周知韵没有办理退房,直接拎着东西走出酒店,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然后发动汽车,朝自己居住的那个小镇驶去。
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周知韵把车开得飞快,很快就驶离了这座城市。
车子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周围的建筑物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开阔。
周知韵稍稍松了一口气,突然感觉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低头去看——
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都紧紧地攥着那颗柠檬。
周知韵暗骂了一声,用力地将手里的柠檬扔到了后座上。
夜晚的公路上车并不多,这条公路的路况并不算好,要是放在往常,一个人大半夜在这样的路上开车,她应该会觉得胆战心惊。
但现在周知韵显然没有心思再想更多,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导航。
离小镇大概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她用力踩住油门,车子发出了一阵轰鸣声,开得越来越快,简直恨不得飞起来似的。
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
一束强烈的白光穿透了她的整个车身,直直地落在了她的半边肩膀上。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尖锐的鸣笛声。
周知韵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后视镜——
身后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超跑像是黑夜里一头迅捷的黑豹,不紧不慢地咬着她的车尾巴。
周知韵心脏一颤,握住方向盘的手止不住地抖。
她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随后脚下用力,将油门踩到底。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又被撕成碎片消失在身后的苍茫夜色中。
然而,后视镜里的那个黑影一直没有消失过,甚至越来越快,大有追赶上来的趋势。
想想也是,她租来的二手车怎么可能跑得过人家花几百万几千万买的超跑?
周知韵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认命一般放慢了速度,将车靠边停了下来。
身后的那辆黑色超跑一个漂亮的甩尾动作,也稳稳地停了下来。
车门拉开。
一个男人走了下来。
周知韵坐在驾驶位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后视镜里折射出的光,他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是月光下被搅乱的一池水。
夜的寂静将此刻拉得无限漫长。
两人并没有直接对视,却都明白此时此刻对方正看着自己。
一辆轿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尘土飞扬间。
她听到了男人平静的声音——
“过来,知韵。”
他说。
周知韵浓黑的睫毛颤了颤。
不是客套疏离的“好久不见”,不是情意绵绵的“我想你”。
盛夏燥热的夜风里,荒无人烟的郊区公路上。
他站在那里,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眼神有些无奈地看着她,道:
“过来,知韵。”
第19章 重逢
周知韵双手握紧方向盘, 从空调风口吹出来的风明明是凉的,可是她却觉得浑身上下似乎被一股燥热的气息包裹着。
或许是心跳快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反而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了。
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长久而又虚无的寂静中。
在第三辆车从她耳边飞驰而过的时候, 周知韵推开了驾驶位的门,下了车。
黎曜站在两辆车的中点, 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他似乎变了很多, 又似乎没变。
两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
如果说以前的黎曜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匕首, 现在的他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晦暗不见光泽的刀鞘。他的头发短了许多,鬓角理得干净利落, 眉眼间不见以往的凌厉, 只有一片深沉和冷漠。
两边是荒芜的原野, 远处是城市的霓虹灯, 两人的视线穿过晦暗的夜色无声地碰撞在了一起。
时隔两年,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黎曜开口。
周知韵靠在车身上,抱着双臂, 语气尽量保持轻松地问:
“没有话要说?”
黎曜沉默地望着她,过了几秒, 答:
“没想好要说什么。”
周知韵一愣。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开场白。
她想。
时隔两年之后的重逢, 在她的预期里, 黎曜应该说些不一样的话, 一些柔软的、甜蜜的、能让她心绪起伏的话。这样才能赋予这个时刻不一样的意义。
可事实却是——此时此刻他站在那里,单单是用那样的神情望着她, 就足够让她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发酸。
这种酸楚来得莫名其妙, 明明一分钟之前她还对这个男人抱有最大的敌意和防备。
周知韵被自己心中那些奇怪的情绪弄得有些烦躁, 她挑了挑眉, 语带戏谑地问:
“所以今天下午放我鸽子?”
黎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
“你还是这么敏锐。”
这是一个很中性的回答。
他的语调很平静, 像是在赞美,又像是在感叹,嗓音在四下无人的夜里听起来有一种聆听睡前故事般的温柔和平和。
但周知韵心中那些焦灼的情绪却在黎曜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同时猛然蹿得更高。
所以他费尽周折弄了一个“买画局”,又开着超跑一路狂飙半夜拦截她的车,只是为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破乡镇公路上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废话?
周知韵收了脸上的戏谑,表情冷了下来,语气不耐烦地说: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
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对方按兵不动,倒显得她才是急不可耐的那一方。
周知韵莫名的一阵心虚,脸上的冷漠神色似乎也有了一瞬间的裂痕。
看见周知韵突然变脸,黎曜很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
如果不是此刻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那声音也不至于如此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
低沉的,悦耳的,尾音带着一点颤。
周知韵更不自在了,她本能地想挪开视线,却只能强迫自己平静地与他对视。
黎曜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道: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
他说这话的那几秒,周知韵脑海中划过了很多思绪,但第一个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想法居然是——
这才像是黎曜会说出来的话。
是啊,这才是黎曜应该说的话。
可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听起来却没了两年前的味道。
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反而更像是一种平静的陈述。
周知韵攥紧拳头,努力压抑着骤然加快的心跳声,道:
“你还是这么无耻。”
面对她的控诉,黎曜没说话,他低头碾着脚下的碎石,半晌,开口问:
“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
当初他为周知韵在米兰安排好了一切,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一个人来到了这个小镇。
“我在这里很自由。”
周知韵没有丝毫犹豫,回答得很坦荡。
黎曜抬头望向她,又问:
“这两年你真的自由了吗?”
夜风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路旁高大的杨树无声地抖动着枝叶。
周知韵却觉得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一种更为喧嚣的声音。
“我的自由与你无关。”
她的语气冷漠到几乎僵硬。
黎曜目光平静地看着周知韵,虽然面无表情,但她分明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一抹了然。
那种了然令她反感至极。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没这个功夫跟你在这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周知韵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拉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你应该知道这样只是徒劳。”
黎曜没有追上来,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又道:
“夜里开车不安全,你下午喝了两杯酒。”
周知韵没有回头,直接上了车,道:
“只要你不跟在后面,我就不会有事。”
“嘭”的一声,她用力摔上了车门。
夜风好像在那一刻又重新喧嚣起来,伴着南意盛夏燥热的气息,仿佛要蒸干这世间的一切水份。
周知韵发动车子,车轮卷起路边的碎石和灰尘,一路向前方驶去。
黎曜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作,好像是真的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周知韵开着车一路向前,她顾不上思考自己这样直接回家会不会暴露自己的住址,也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这样落荒而逃的行为是不是显得愚蠢又软弱。
她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只能一边焦躁地点着方向盘,一边揉搓着自己有些僵硬的脸。
后视镜里,男人站在原地没有动,车子渐行渐远,他的身影也随之越来越小,直至完全被黑夜吞没。
周知韵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
想起对方刚才那句“你应该知道这样只是徒劳”,她心烦意乱,心乱到了极点又忍不住想冷笑。
“徒劳”?
多么狂妄又自大的用词。
周知韵哼了一声,伸手拧开了车上的电台。
自由又欢快的音乐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内。
她将车开得飞快。
大概开了半个多小时。
离小镇越近,周知韵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突然,耳边的音乐声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声响。
周知韵屏息凝神仔细去听。
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身后疾风暴雨般传来了一阵昂贵的发动机咆哮声。
几乎是同时,一辆黑色超跑贴着地面从她的车边飞了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周知韵愣了一下。
那似乎是黎曜的车。
她睁大眼睛盯着前方的车尾灯。
这才确认自己没看错,那确实是黎曜的车。
可坐在车上的人却并不是他。
此时此刻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上坐着两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青少年,似乎是注意到了周知韵是一个人开车,两人手拿着半瓶酒,扭过头手舞足蹈地冲她比划着什么,笑得十分嚣张猥琐,但好在他们并没有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那辆黑色超跑的速度极快,载着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周知韵皱紧眉头。
当地有不少这种无法无天的青少年,不受法律管束,更不受道德约束,任凭是谁见了他们都得让三分,就连路边的狗碰到了他们都得绕道走。
可是那两个人为什么会开着黎曜的车?
这个疑问在周知韵心里一闪而过,她还是继续开着车朝小镇驶去。
电台里的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主持人在用温柔的声音播报着今晚的天气。
周知韵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说意大利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夏季干旱少雨。和青州截然相反的天气,她记得很清楚。
可是天气预报却说今夜有雨。
干旱了许久的南意今晚要迎来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水。
她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夜空。
灰蓝色的夜空上星子点点闪烁。
不像是有雨的样子。
周知韵收回视线,目视前方。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车子往前开了一段路。
小镇就在眼前了,她甚至能看见从镇子里透出来的些微灯火。
那暖色的灯光将一片灰蓝色的夜空点亮,像是丛林里的微弱萤火,从远处看,透着一种温暖和安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周知韵突然踩了一下刹车。
那力道并不重,可是她却听见车子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她的身体因为惯性先是往前冲了一下后又重重地往后靠在了座椅上。
电台的音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周知韵安静地坐在车内,心跳却有如擂鼓。
她目光出神地看着前方的那片灯光。
两秒后,她咬住下唇,骂了一句“妈的”,重新发动汽车,掉头往回开。
……
周知韵赶回来的时候,黎曜正站在那棵杨树下,仰头看着从枝叶间漏下来的点点星光。
远处是一片开阔又空旷的原野,像是一张徐徐展开的水墨色画纸,男人的身影被拓印在了这张画纸上,远远望过去,轮廓分明又立体。
周知韵慢慢减速,车子妥帖地滑过了一个弯道,离那颗高大葱绿的杨树越来越近。
刚才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剑拔弩张,以至于她都没注意到原来今天黎曜其实穿得相当的出彩。
剪裁极好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衬托出了他气质里的清贵,也勾勒出了他比例极佳的身材曲线。尤其是这样仰头看天的姿势,越发显得肩宽腰细腿长,从背后看,从他颈部沿着脊椎一路下滑到后臀的那道起伏的曲线比她昨天在教堂里观摩的那些雕塑作品还要完美优越。
这两年黎曜应该有一直坚持健身的习惯。
她想。
意识到自己脑中竟然冒出了这个奇怪的想法,周知韵及时打住,猛地摇摇头。
天知道她刚才在想什么……
周知韵有些狼狈地挪开视线,发现黎曜身后果然没了那辆黑色超跑。
她叹了一口气,慢慢踩住刹车。
车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听到声音,黎曜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周知韵摔上车门,跳下了车。
两人再次隔着晦暗的夜色寂静对视着。
夜风似乎比刚才更喧嚣了些,将两人头顶那棵杨树的枝叶吹得簌簌作响。
片刻后。
黎曜先开口道:
“你会开车了。”
又是一句没有意义的废话。这两年她学会的新技能可不只是开车这一项。
周知韵想。
她朝他走近几步,冲着他身后的一片虚无抬了抬下巴,问:
“车呢?”
黎曜冲周知韵摊了摊手,表情十分无奈:
“被人抢了。”
周知韵皱紧眉头,有些不耐烦地问:
“车被抢了就傻站在这里看星星?”
黎曜没反驳,望向她的眼神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无辜。
周知韵心中的那种不耐烦在此刻膨胀到了极点,她抱着手臂盯着他的双眼,勾着唇讽刺道:
“看来黎总这条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啊。两个十几岁的小孩也能抢走你的车?你的那些保镖呢?”
她生得美,那张脸做出这种尖酸刻薄的表情反而显得十分生动。
黎曜也没反驳,只是看着她的脸,语气平静地答:
“手机和钱包都在车上。”
听到这个回答,周知韵一时无语,她收了脸上的表情,木着脸看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像是打量,更像是审视。
周知韵不说话,黎曜便也不开口。
两人陷入了一阵长久的僵持。
过了片刻。
周知韵挪开视线,去看远处的天际——
夜幕低垂,漫天的星子好像一瞬间就被头顶飘过的层层乌云遮挡。
看起来竟然是真的要下雨。
她抿了抿唇:
“上车。”
说完这两个字,周知韵转头就走。
她步子迈得极大,速度也快,明明是喊身后的男人跟上来,那模样却像是生怕他真的跟上来了似的。
昏暗的路灯光落在无人的寂静公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条细长的平行线。
黎曜盯着那两道平行线,几秒后,忍不住低头勾了勾唇角。
他抬脚跟了上去。
路面上的那两条平行线渐渐靠近,直至交叠在一起。
走到车边的时候,黎曜顿住脚步,低头转了转食指上的戒指,又转头看向身侧女人的侧脸。
周知韵瞥了他一眼,转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黎曜摸了摸鼻子,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车门上了车。
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内因为多了一个男人的存在好像瞬间就变得拥挤了。
周知韵系好安全带,重新发动汽车。
黎曜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言不发,看起来竟然显得十分乖巧。
没有人说话,车内很安静。
周知韵往前开了一段路。
风越来越大了,将路边的一排杨树吹得摇摇摆摆,夜里望过去,像是黑暗中张牙舞爪的魔鬼。
南意的基础设施比不上国内,尤其是这种偏僻的乡村公路,此刻道路两旁的路灯并不算明亮。
她双手握紧方向盘,强迫自己专心看着前方的路况。
“周知韵,我想你了。”
身旁,原本不声不响的男人毫无预兆地开口。
周知韵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车身随之轻微晃动了一下。
她身体僵硬地盯着前方。
明亮的车前灯照亮了前方的路,路旁的野草在狂乱的夜风中摇晃着柔韧的身体。
过了几秒,或许更长。
周知韵笑了笑,语气轻松道:
“黎总,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问题难道不是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黎曜的视线从她的侧脸上挪开,望着前方浅浅一笑,他轻叹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顺着周知韵的话问:
“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听到他轻轻放过,周知韵松了一口气,道:
“下一个加油站我会放你下来。”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说这话的语气十分生硬,生硬到连她都觉得有些过分。
黎曜没说话,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望着窗外出神。
车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突然。
一滴雨水砸在了车玻璃上。
“滴答”一声,清晰可闻。
真的下雨了。
周知韵盯着那滴从前挡风玻璃上慢慢滑落的雨水,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点着方向盘,或许是因为车内过于安静,她突然很想说些什么。
“两年前……”
她刚说了一个开头,又觉得语言在此刻显得很苍白无力,说什么* 也是徒劳,于是又止住了。
很显然,这是她今天犯的第二个错误。
沉不住气。
第二次沉不住气。
周知韵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对方也没有这么轻松地放过她——
“你应该知道两年前我必须放你走,我没有其它选择。”
黎曜转头看了过来,语气虽然平常,但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
“知韵,不要装作你不懂,你明白的。”
他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更大的雨落了下来。
雨水砸在车窗上,滴答滴答,留下一道道透明色的雨痕。
周知韵无法反驳黎曜的话,她只能沉默地打开雨刷器。
左右摇摆的雨刷器刮去了挡风玻璃上的斑驳的雨痕。
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我明白。只是……”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上他的目光:
“只是我不想重蹈覆辙,或许……上天觉得我们分开才是对的。”
眼角余光里,两只雨刷器还在机械地摆动着双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黎曜盯着周知韵的双眼,却只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令他失望的疏离和坚定。
她一贯会在他面前摆出这种拒绝的姿态。
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还是这样。
黎曜收回视线,扯了扯嘴角,低头抚摸着右手食指上的那个戒指,道:
“或许老天更愿意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周知韵目视前方,摇头的动作像极了她视线里的那一对雨刮器:
“黎曜,这样是没有用的……”
话还没说完。
车身突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左右摆动,带着两人的身体一起左右摇晃。
几乎是一瞬间,夜空中劈下一道闪电。
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两人的脸。
周知韵一惊,后背汗毛竖起,立刻转头去看前方的路况,一双手死死握紧方向盘。
车轮擦着路面发出了一阵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的惊心动魄。
周知韵竭力控制住车的行驶方向,将车开到路边,随后立刻踩住刹车,拉起手刹,一连串停车的动作一气呵成。
车子有惊无险地停了下来。
雷声刚停,倾盆大雨落了下来。
劈里啪啦的雨声在寂静的车内蔓延开。
周知韵惊魂未定地握着方向盘喘着气。
“怎么回事?”
黎曜问。
周知韵回过神来,声音里带着后怕,答:
“应该是车胎爆了。”
黎曜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下去看看。”
下车的一瞬间,漫天暴雨打湿了他的衣服。
周知韵盯着黎曜身上那件几乎已经变成透明色的白衬衫,几秒后,她回过神,推开车门跟着他一起下了车。
见周知韵下了车,黎曜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阻止。
两人冒着大雨绕着四个轮子检查了一遍,最后确认是侧后方的一个轮胎出了问题。
“应该是刚才不小心轧到了玻璃或者钉子。”
黎曜踢了踢已经瘪下去的轮胎,转头望向周知韵,问:
“有备用胎吗?”
周知韵点点头:
“有。”
她小跑着绕到车后,拉开后备箱的一瞬间,愣住了——
里面空空如也,除了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再也没别的东西了。
周知韵有些困惑地皱紧了眉。
奇怪,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她放行李箱进来的时候有看见备用胎。
现在怎么会不见了?难道是她看错了?
“怎么了?”
黎曜绕到周知韵身边,跟着她一起望着空空的后备箱。
两人一时无话。
倾盆的暴雨打在皮肤上,盛夏的雨水又热又急,有一种灼烧的痛感。
“先上车吧。”
他说。
两人回到了车里。
周知韵抽出一沓纸巾,有些狼狈地擦着身上的雨水。
她今天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连里面内衣的轮廓都看得分明。
周知韵有些不自在地抬头看了一眼副驾驶位置上的黎曜。
他的情况没比她好多少,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了,连睫毛上都沾着晶莹的雨水。
她抿了抿唇,将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
黎曜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问:
“这里离最近的加油站多远?”
周知韵答:
“十公里左右。”
这个距离应该是没办法徒步过去找人帮忙了。
“只能打电话等救援了。”
说完,黎曜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暴雨。
天像是被人凿破了一个洞似的,雨下得又凶又急,半点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不过这个天气他们过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他的语气里有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周知韵点点头,拿出手机,拨通了公路救援队的号码。
情况也如黎曜所预料的那样——
因为这场暴雨,很多地方出现了多起突发状况,救援队那边可能没办法很快赶过来。
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周知韵转头去看黎曜,却对上了他的视线,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低下头,用纸巾擦着发尾的水渍,道:
“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等。”
雨还在下,劈里啪啦地砸在车身上,声音大得像是一曲杂乱无章的交响乐。
周知韵一边低头擦着头发一边怀疑自己刚才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以至于完全被雨声掩盖了。
因为她许久没有听到黎曜的回答。
她想抬头去看他,却又害怕在此刻对上他刚才那样的视线。
那样的视线……简直比刚才砸在她手臂上的雨水还要滚烫。
彷佛是为了印证她脑海中的想法似的,窗外的雨好像一瞬间变得更大了一些,大到周知韵都有些怀疑这辆车能不能抵挡住这暴雨的攻势。
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早就无力地耷拉了下来。连续不断的雨水顺着玻璃淌下来,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瀑布。
周知韵的头发擦到半干,车内还是没有人说话。
她借着抽纸巾的功夫抬头去看黎曜,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在看她了,而是专注地盯着车窗外的那场雨。
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被车内的灯照着,泛着一种柔亮的光泽。
周知韵盯着黎曜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的那张脸。
时隔两年,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这张脸。
周知韵看了片刻,突然明白自己刚才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怪异又陌生的感觉来自于何处——
黎曜的瞳孔颜色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灰蒙蒙的颜色里泛着一点淡淡的紫。
或许是灯光太昏暗,又或许是雨水折射的干扰。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正要凝神细看。
“这样一直盯着我看,不害怕我会做出点什么吗?”
黎曜突然扭头看了过来。
周知韵一愣,所有的疑惑全都在瞬间被击溃消散在脑中,话也卡在了嗓子眼。
她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回过神后又很快挪开了视线,几乎是落荒而逃。
周知韵明白黎曜这或许是一句玩笑话,但现在的氛围又过于暧昧。
她害怕下一秒他真的会做出什么。
她的害怕不无道理。
但黎曜确实没有做什么。
“雨或许还要下很久,你先去后面睡一会儿吧。”
他平静的声音在雨声弥漫的车内响起。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周知韵几乎是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今天她和黎曜的相处是一场交锋,她想她已经输了很多次。
两年的时间,黎曜似乎真的成长了太多。
周知韵转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
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救援更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并不觉得累,也根本没有睡意。
可是这样和黎曜一起坐在这里,气氛实在有些难熬。
周知韵没有拒绝他的这个提议,躬身半站了起来。
这辆车的车内空间不算小,周知韵身材纤瘦,完全可以通过中间的缝隙钻到后座。可或许是因为身边有道一直注视的目光。她的动作十分僵硬,挤了许久半边身体还是卡在那里。
周知韵又是尴尬又是后悔。
早知道就乖乖坐在驾驶位上了。
她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努力地往后座挤。
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腰似乎被人搂住了。
周知韵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得身体像是拔萝卜一样被人从那道缝隙里拔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惊恐道:
“黎曜?”
黎曜没理她,推开车门,抱着她下了车。
雨声在那一瞬间被放大了数倍。
漫天的雨水倾泻而下,打湿了周知韵的视线,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只能听到那不管不顾的、充斥着一切的雨声。
还有心跳声,夹杂在雨声中的、不容忽视的心跳声。
狂乱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
黎曜拉开后座的门,把周知韵塞了进去,自己也跟着挤了进去。
周知韵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被他压在了身下,一时间又是气愤又是惊恐。
“你疯了吗?”
她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黎曜却低头注视着她的脸。
雨水顺着他高挺的眉骨和浓黑的眉毛滑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脸上。
他沉默地看着她。
那种沉默很有力量。
“再叫一遍。”
他说。
周知韵沾着水珠的睫毛颤了颤。
黎曜用手指抚摸着她被水汽氤氲的眉眼,重复道:
“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周知韵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她扭过头不去看他。
外面的狂风暴雨将车内衬托得更加安静。
良久。
没有等来周知韵的回应,黎曜将湿漉漉的脸埋进了她的脖颈内。
他被雨水浸得冰凉的皮肤贴着她,滚烫的呼吸喷在了她的皮肤上。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所有的悸动和燥热都在两人几乎同频的呼吸声中渐渐归于岑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周知韵后知后觉地感到后背泛起一阵隐秘的刺痛。
像是被什么东西硌到了。
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她拿起那个东西,借着昏暗的车顶灯光去看——
一颗金黄色的柠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