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翠带排闼而来,林深处,大雨滂沱,雾霭沉沉,楚天狭阔。
雾气尽头,一道颀长的玄铁色身影出现在树林苍郁之处,飞速赶路。此人正是古鸿意。
他是去杀一个人的!
他头戴半旧竹篾斗笠,黑衣黑靴,被雨水淋濡而贴在面颊侧的头发与潮湿朦胧的眼眸,皆是玄铁一般的黧黑。
雨沉,道阻,路长,人困,而古鸿意却依旧脚步轻捷,踏水而来,落步如飞花,竟不见一丝泥泞浪花飞溅。
轻功,他最为擅长。
斗笠破旧,雨水渗漏,浓郁而纤长的睫毛挂了水珠,汇进眸子中,刺得他眼睛生涩发痛,感官于是不由得放大,浓郁的新草气,潮湿的雨水气,混合着剑的铁锈气——
古鸿意不由得按紧了腰侧的剑,剑鞘花纹早已因时间而磨损殆尽。他的剑,名叫霜寒十四州。
雨声浩大,他的声音变得迷离扑朔,他对剑说,虔诚至极,
“霜寒十四州,助我打败他,一雪前耻。”
路越走越狭窄,林越走越深邃,眼前依旧水雾千里朦胧,那座雅致又不失气派的竹楼却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竹楼傍着一参天古木而建,威严肃穆。
古鸿意停下脚步,眼神中燃烧起渴望而肃穆的神情。
剑宗,到了。
古鸿意抚摸着自己的剑,将剑拔出剑鞘,轻轻亲吻了一下冰凉的剑背,铁锈腥气在唇间铺天盖地袭来。他这才下了决心,提剑上前,重重的叩响剑宗大门。
迟缓而庄肃的叩门声,在急促如箭的雨声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
良久,终有一须发全白的白衣老者,枯如死木一样的手缓缓拉开大门。
老者只见,门外是一黑衣侠士,斗笠遮盖着大半张脸,只露出质地温润如玉的薄唇来。他带着肃杀之气,静静的立在雨中。
“来者何人?”
这声音虽苍老枯槁,却雄浑沉重,可见其功力之深,丹田之稳。老者面沉如铁,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古鸿意。
古鸿意不敢大意,抱拳行礼,方抬起头来,一扶斗笠,露出脸来。
古鸿意的眼睛深邃而精致,像一潭黧黑的湖泊,里面沉着连绵不断的一山复一山。他是古雕刻画的长相,却薄唇,兼有美人尖,发黑如墨,面青如玉。
古鸿意目光如炬,自报家门道:
“在下古鸿意,江湖人称衰兰送客手。”
白衣老者未作分刻停留,便直接道出,“你是盗帮的人,师从盗圣公羊弃。五年前,你在京城兴风作浪,是一时间最有名的大盗。”
分毫无差。
被立刻点破了身份,古鸿意并不意外。毕竟,这里是剑门。这里是培养出白幽人那般天纵奇才的地方。
“晚辈正是。”
白衣老者却哈哈一笑,丝毫不掩饰眼中流露出的轻蔑与不屑,随即笑容一敛,恢复到静水流深的莫测神情。
“剑门,侠之大者,方能进入。岂能容一盗贼?
衰兰送客手,还请回盗帮吧。”
老者沉吟一声“送客——”,便要抬手,速速合门。
“慢着!”古鸿意出手,重重的扒住竹门,老者眼神微变,使出功力催门合上,古鸿意咬紧牙关,重重地接下钝刀般的痛感,指尖紧绷而发白,直至鲜血渗出,竟染红了竹门,始终不肯放手。
老者见他执拗,冷哼一声,方松开了手。
“衰兰送客手,说吧,你此行是为了何事?”
古鸿意脸色苍白,慢慢收回手来,就着雨水拭去指尖的鲜血,方才眼神冷峻道,
“我不只是盗贼,我也懂剑。五年前,我曾与你们剑宗的首席弟子白幽人,在华山论剑八十一回合。”
“可你最后输了。”
“是!当年,我输了。今日,我是来赢的!”
此时,一声闷雷贯耳而坠,如一口硕大的钟鼎怦然坠地之声,雷雨交加,草木惊惶摇曳,而古鸿意的声音越发坚定。
“输给白幽人后,我便退出了江湖,这五年来,日日夜夜,我潜心修炼,终于突破大关——我的剑心成了。”
古鸿意眼中是无边无际的雨色,折射出郁郁葱葱的林景与翻滚变化的墨云。
他下意识按住霜寒十四州,摩挲着,指腹纹路与剑鞘花纹皆已磨平,又沾染雨水,质感黏腻丝滑。
他冷笑,复对白衣老者说,“我是来找白幽人一雪前耻的。还请您转告他。”
提到白幽人,老者眉头一蹙,神色瞬间一变,古鸿意观察到,那是严肃夹杂愤怒的情绪。
老者摇头,“衰兰送客手,要找白幽人,你便来错地方了。”
“怎么,你不愿替我一个盗贼转告他?”
老者哈哈大笑,眉毛一竖,激愤的神情染上眉梢,厉声道:
“白幽人那个叛徒,一年之前就已经背叛师门,逃了!”
“无人能找到他。”
“他带着剑门绝世的剑谱,逃之夭夭。”
“老朽倒是期待,衰兰送客手找到他,击败他,然后将他带回剑门。”
古鸿意蹙眉,内心风雨飘摇。叛变?白幽人那般,正义清高,洁白的广袖配银光寒冷的剑,不沾染丝毫尘埃之人,怎么会叛变。
老者道,“衰兰送客手,剑门只能帮你到这里。”便再次长吁一声,“送客——”
古鸿提着剑走出许久,直到参天古木与竹楼的影子隐藏于茫茫烟雨之中,老者的回声依旧稳如波涛,不绝于耳。
古鸿意内心彷徨,这五年来日日夜夜的苦修,流下的血与汗,仿佛尽数落空。
白幽人,剑门首席大弟子。
他使双剑,剑名“锦水将双泪”。
一招“弄清影”,双剑纷乱,宛如花影琳琅纷纭。
剑如其人,绝世的剑,配绝世的天才。
白幽人师出剑门,秉承剑门宗旨,以行侠仗义为己任,美名传遍京城。
而他,是作乱于京城的大盗,盗帮的衰兰送客手,人人唾弃的贼。
年少气傲时,他觉得自己并非不如白幽人!
五年前,他向白幽人发起了挑战,约定华山论剑,若是他输了,便退出江湖,不再作乱。
他自诩天才,却输给了真正的天才。
白幽人一剑如长虹贯日,剑锋肃正,而他始觉自己只是歪门邪道,剑走偏锋,苦战八十一回合后,他倒在白幽人剑下,内腑碎裂,嘴角鲜血直流。颜面尽扫。
五年来,他潜心修炼,为的就是这一天,找到白幽人,堂堂正正的打败他,一雪前耻。
如今,白幽人不知所踪,衰兰送客手便失去了意义。
他抚摸着孤独的霜寒十四州,轻声呢喃道,“那么,我该去何方?”
夜色弥漫,林影更深。
古鸿意突然失去了目标,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着,如一具被抽去灵魂的躯壳。
突然,他捕捉到一声细微的声响。
在自己后方。他有大盗敏锐的听觉,可以辨别出百物之声。那不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不是窸窸窣窣的林声。
那是剑声。
“何人?!”
古鸿意猛然转身,速速抽出霜寒十四州,寒光闪闪。
“衰兰送客手,在下并无恶意。”
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随之,林深处走出一个黑衣之人。
说着,黑衣人将剑插回剑鞘中,那只是一把寻常的铁剑,古鸿意辨别不出任何门派。黑衣人举起双手,以示无害。
“我是来指点你的。”
“你如何能指点了我?”古鸿意冷笑一声。
黑衣人无声轻笑,悠悠道,“你难道不想知道,白幽人身处何方吗?”
古鸿意心中一颤,轻咬薄唇,逼自己收敛神色,方继续道,“哦?所以,你是何人?”
“我是那本绝世的剑谱的主人!”黑衣人愤恨地高声吼道。
“白幽人如今在何处?”
雨落千山,一道长雷此刻重重劈下,天地一静。
“汴京,明月楼。”
话音刚落,黑衣人抛出一块玉色令牌,在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优美的弧线。古鸿意劈空夺过,定睛一看,此物正是汴京的通行令。
“此物十分珍贵,晚辈不敢收下。”古鸿意垂下眼眸。
黑衣人长吁一声,复深深道,
“古鸿意,去捉住他。替我,也替剑门。”
“你不是贼,相反,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两人之间,雨重林深,古鸿意脸上布满雨水,漂亮的眼睛折射出粼粼水光。
捉住那个不义之贼,你要成为真正的侠。
他一遍复一遍地抚摸霜寒十四洲,指尖发颤。待他回过神来,黑衣人早已消失在水雾中。
无论如何,要先去汴京。
古鸿意收起指尖,颔首目视前方千里朦胧水色,万木静肃,目送他与剑向着汴京的方向飞踏而去。
白幽人,在明月楼等着他。
只是,似乎听闻那明月楼,是一座大名鼎鼎的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