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古鸿意毕竟大盗出身,脚力很快,且最擅轻功。他提剑越过深夜山林,走到晨曦初升,走到天地一白,直到暮色再次四合,便到达了汴京。
虽为夜间,城门已合,但古鸿意亮出黑衣人所给的玉色江湖通行令,门卫霎时脸色一变,上下打量起他来。
只见古鸿意面容沉肃,轻按霜寒十四州,这把剑,剑鞘已被磨至昏惑平稳,不见花纹,但剑的寒光与肃杀之气,却要溢出剑鞘来。
门卫眼神一亮,语气略含憧憬,
“侠客……可是剑门之人?”
古鸿意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冷笑不止。
但毕竟剑门名声在外,受百姓景仰。谁让自己是个贼呢。
他点点头默认,不多言语。心里却说,“我这个坏人,看着也像模像样嘛。”
门卫肃然起敬,便去打开城门。
高高的城门缓缓开启,流光溢彩的金色灯火从缝隙中溢出。
汴京,到了。
汴京繁庶,大路通途,香车宝马,香尘翻卷。
古鸿意怔怔颔首四顾,只见万户千落人家,灯火通明,不似夜间。
这便是汴京,衰兰送客手初立威名之地。
如今,他却觉颇陌生。
汴京人潮汹涌,各色的行人,各式的服装,各异的笑语,如鱼龙般围绕着他游过去,又如燕归巢般,纷纷流向不同的灯火喧闹处。
衬托的他,又破败,又萧条。衣服破破烂烂,表情苦大仇深。
古鸿意被拥挤在其中,看花了眼。
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高度紧张起来,竭尽目力地寻找一个眼尾有红痣的人。
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
人潮如织,笑靥如花。
那一点眼尾痣,却不好寻得。
白幽人,在何处?
“抱歉,请让一下,”古鸿意在繁华世界中艰难穿梭,轻功根本用不上,他比对着目之所及的人群,脑中幻起白幽人的相貌。
白幽人常年以白瓷面具覆面示众,本无人知其真面目。
江湖与万民,只知其一身白衣,广袖舒展,起剑时,墨黑长发随剑气翻飞,翩若惊鸿。所到之处,奸恶尽除,清平正义。
对于白幽人的相貌,江湖多有猜测讨论,有人说他奇丑,故常年以白瓷覆面,甚至连一双眼睛都不露出来,只开两孔以通视野。
为证猜测,竟有人趁夜深故意作乱,只为看清白幽人的真面目。
可惜白大侠滴水不漏,剑花琳琅银光闪闪,待作乱者跪下求饶,抬起头时,只见那白瓷面具已稳稳戴上了。
众说纷纭,遂成一谜。
古鸿意却见过他不戴面具的脸。
虽仅仅惊鸿一瞥。古鸿意心中傲气,自己是世间唯一一个,见过白幽人真面目的人!
五年前,华山,白幽人白虹贯日般的剑气逼得他退无可退,古鸿意紧闭双眼,使出最后的力气,将霜寒十四州狠狠一挥。
剑,竟脱手而去。
他重重倒下,明白胜负已定。
白幽人一剑抵住他的咽喉,居高临下,身影逆着光,发丝边缘被镀上一层金色,宛若朗月入怀。
古鸿意用最后的力气,拼命睁开眼。只见,脱手的霜寒十四州,竟划破了白幽人的白瓷面具。
白瓷碎裂脱落,露出一张清冽的脸来。
古鸿意濒死挣扎着,几乎目眦尽裂,想要看清楚白幽人,可朗朗乾坤刺痛他的眼睛,何况他已筋疲力尽,眼前也逐渐模糊。
昏死前,他几乎是拼命记住了,白幽人的眼尾,有一颗红色的泪痣,红豆一样。像刺绣扎上去的一点鲜血,汩汩涌出。
衬的那双眼睛,清冽之余,如一枝鲜血梅花。
古鸿意在熙熙攘攘人群中找了许久,并未见一个眼尾有红痣的人。
他叹一口气,却感到背后目光汇集,隐隐发凉。
不时有行人回首,向他投来惊惧的目光。
古鸿意还戴着那破旧的斗笠,衣袍虽本是玄铁黑色,却也可见因雨水浸泡痕迹斑驳。
更何况,他提着那把长剑,霜寒十四洲。
有一行人见了古鸿意,便倒吸一口冷气,攥紧手中的通告名单比对了几眼。
古鸿意直接上前,清清嗓子,才温声问道,“兄弟,这是何物?”
那人却吓得魂不守舍,把名单往古鸿意手中一塞,便飞似的逃跑了,叫唤道,“饶命啊!”
古鸿意不解,展开名单,定睛一看,原来是汴京的通缉令。
只是人名一新,并无自己的名号了。
想当年,衰兰送客手,可是高居榜首的大盗,官府痛恨万分,以三百两黄金悬赏其头。
古鸿意笑笑,“跑什么,我又不在上面。”又冷嗤一声,“这些人的赏金定然皆比不上我。”
再定睛一看,通缉令的榜首,那个人并无画像,名字却赫然是:
白幽人。
注:背叛师门,携传世剑谱逃亡。
古鸿意来不及幸灾乐祸,便看见白幽人的赏金。
赏金五百两。
心被揪了一下,莫名不爽。
他受通缉时,白幽人是清高的英雄;如今白幽人也上了通缉令,赏金却还比自己高。
真是处处压自己一头。
盗圣师父给自己算过一卦,他的命,便是和锦水将双泪纠缠一生的命。古鸿意那时不信,便豪气地宣布道,“我会打败他。”
直到华山论剑他惨败,奄奄一息,师父背着他,走尽华山险峻山路,回到盗帮。
师父说,“小衰兰,莫要再执著了。”
师父说,他越清楚命,反而越会陷入命里去。
相反,他后半生应该避开与白幽人交集,这样才能脱离命运,顺遂平安。
古鸿意还是不信。那之后的五年,他近乎折磨自己似的练剑,练到嫉妒、不甘、羡慕、痛恨都模糊了边界。
古鸿意爱剑爱的纯粹,吻剑身的时候却满脑子白幽人。
好在,他练出来了!
回过神来。外形太过招摇总是不好,古鸿意叹一口气,便随便拐进路边一家裁衣店。
胭脂香气涌来,各式布料堆纱叠绉,老板娘笑意盈盈地迎上前去,见古鸿意衣着肃杀,又身负长剑,笑容一时之间僵在脸上。
古鸿意解开剑的皮革系带,环顾店内,找了一处远离布料的地方,便将霜寒十四州放置在那里。
老板娘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挽起笑容,“公子,有什么相中的料子么?”
“随意吧。”
斗笠有些遮挡视线,古鸿意一手将其摘下,露出脸来。头发尚沾染了雨水,贴在脸颊边,却更显五官勾勒仔细,雕刻精巧。
老板娘眼前一亮。
她拽出几件成衣在古鸿意身前比划,又闲聊道,“公子刚来汴京么?”
古鸿意点头,顺势问道,“老板娘,明月楼,你可知在何方?”
提到明月楼,老板娘“呀”了一声,便狡黠笑道,
“那可是个好地方。”
“好地方?”
“正是。公子,既然去明月楼,便穿这一身吧。”
老板娘扯出一件衣裳来,又拿了干爽软布给古鸿意用来擦干头发,便召小厮拉古鸿意去更衣。
古鸿意爽快付过账,一把背上霜寒十四州,便要匆匆离去。
“诶,公子!”老板娘却再度拦住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老板娘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灵机一动,便吩咐小厮抱过来店前的花瓶,里面种植了鹅黄嫩色的金围带,和粉色的重瓣芍药。
“公子,请稍稍低头。”
老板娘毫不吝惜的折下几枝花,比划了一下色彩与大小的搭配,便将花插在了古鸿意头上。
古鸿意不懂这些,但还是乖乖弯下腰。
“老板娘,这是?”
“汴京男子兴盛簪花。”老板娘笑意盈盈软声道。
“何况,公子要去的地方,是明月楼呀。”
古鸿轻轻扶着鬓角,生怕自己手重,弄坏了花,向老板娘道谢后便向明月楼出发。
古鸿意心中更是好奇,明月楼,到底是何处所?
走在大街上,古鸿意却还觉得背后一阵阵目光。
老板娘给他换上了一件刺绣精致华丽的绛紫色长袍。
他习惯了破破烂烂,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一时之间连路都不会走了,同手同脚。
他头上又簪一朵鹅黄金围带,配一朵小小的嫩色重瓣芍药,与绛紫衣衫搭配,可谓纡金佩紫,贵气非凡。
华衣配繁花,即使严肃如古鸿意,也被衬出几分风流古雅的气质。
老板娘甚至给他的霜寒十四州系上了一条绛色丝绸。走起路来,蜿蜒飘动。
古鸿意随目光而回头,此番不是看通缉犯惊惧的目光了,两个少女边瞄他,边嘀嘀咕咕地笑,见他回头,两人“呀”一声,笑着携手飞速跑离了。
这一身行头,同样招摇。只不过不像大盗了,像采花大盗。
古鸿意轻轻叹气,便找了个无人的巷子拐进去,使轻功飞跳到屋脊上,顺着屋脊赶路。
一跳上屋脊,他长吁一口气,心中一阵轻松。
他向来讨厌与人打交道。
大盗衰兰送客手,最熟悉的不是汴京的繁华夜市,而是汴京的屋脊房梁。
再无人声鼎沸,他安心赶路,脚步飞快,翻飞如花,只有一轮明月和阵阵夜风伴他前行。
高处不胜寒,冷冽夜风却吹得他头脑越发清醒。
脚下,是缩成一团团萤火,又汇成绚烂银河的万家灯火。
他随老板娘的指示,飞跃了三座建筑,跳到道观之上,又转立于官府之巅。
如期看到,一座高高的红楼,通体金黄,如玲珑宝塔,流光溢霞,彩彻区明。
青色牌匾,草就墨色大字:明月楼。
到了。这便是明月楼。
古鸿意孤身一人站在屋脊高处,重重按住了霜寒十四州。他背后是深深夜色,与清冽夜风。明月楼流光溢彩,映入眼帘来。
他居高临下,观察得仔细,只见此楼通体辉煌,奢豪万分,楼间人影如织,交错纵横。
只是,穷极目力,看到的人影尽是香腮雪鬓的美人。
他很快明白,此处是青楼烟花地。
古鸿意心中生疑,蹙眉思索。白幽人真的在这里么?
“难不成,黑衣人耍了我?”
正踌躇着,此时,明月楼的第六层,栏杆边上,突发一阵喧闹。
一个轻纱蒙面的美人,被狠狠掐住脖颈按到栏杆边上,半身坠出栏杆外,一头墨色长发只用一根红绸带轻轻系住,此时已尽数落在栏杆之外,在夜风里如黑色绸缎翻飞。
美人伸出手反抓住欺凌者的肩膀,发力将他推开,稍得喘息之时,旁边却又冲出两人,一人钳住美人的一只手,将他的肩膀狠狠打开,重新压在栏杆上。
美人已无力挣扎,直直向后仰去,喉结的形状清晰勾勒出,从下颌到脖颈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在欺凌者的大手中捏着,像脉搏一样翕动。
明月楼缤纷迷离的五色光影,投射在他痛苦的白瓷一般的面上,已分不清光影与潮红。
他并未放弃挣扎,却只是徒劳。
两手分别被两人钳住,重重扯开,玉色的脖颈又被第三个人狠狠掐住。
如同被稳稳定在耻辱柱上,他的腿渐渐软了。
古鸿意站在高处的房梁上,目睹了这一切。明月楼的五光十色依旧耀眼,却迷幻醉人,让他看不真切。
古鸿意虽是做贼的,却有自己的一套信条,要做师父那样的盗圣,不做龌龊的事情,
古鸿意蹙眉,“以三对一,恃强凌弱,当真无耻。”
即使找不到白幽人,即使来错了明月楼,路遇此事,他做不到袖手旁观。
至少,能做一件好事,也算没有白来汴京。
他抚摸着霜寒十四州光滑锋利的剑身,他的剑,寂寞无比。
“霜寒十四州,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吟诵之声随夜风飞去,古鸿意速速拔出剑,雪亮的剑身反射出明月青光,他箭步上前,一段助跑,踩着屋脊螭兽首,借力而飞。
轻功大成,霜寒十四州随他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白弧线。
步履一收,他便稳稳的停在了明月楼的栏杆之上。
欺凌者只见,一人一剑合二为一,如流星般划过夜空,从天而降。
回过神来,此人的靴履已稳稳踩在栏杆之上,俯视众人。
古鸿意紫金华服如织金,鬓边重瓣芍药闪烁着月的清光,一双眼睛深邃如泊,凌冽肃杀。
剑柄上,紫色缎带随风飘摇。
他起剑一挑,便勾起欺凌者的衣领,把他重重甩在墙上,剑光凌乱。
另二人反应过来,上前左右包夹,不料古鸿意俯下身子,借力绊住一人的腿,两人便死死撞在一起。
“只不过如此拳脚。”
三位欺凌者都已无力应对,古鸿意方收起剑来,转身,向面纱美人伸出手来。
“你,还好吗?”他温声问道。
美人倒在栏杆处,脖颈处醒目的一圈红痕,如一道锁链。他刚刚脱离了掌控,抓着栏杆当作支点,痛苦的蜷着身子,张开薄唇,颤抖地寻找呼吸。
听到古鸿意的声音,美人神情一怔,才慢慢抬起头来。
月光,落在他潮红未褪的面颊上。
古鸿意愣神。
明月楼五光十色交织着清冷月光,闪烁在美人的眼睛中。
复杂的神情涌动。
那是一双清冽的美目,睫毛黧黑如鸦翅。
眼尾,一点熟悉的朱砂痣。